恐惧(名词解释)
你是一个高中生。你在中国南方的一座小城里最好的学校上学,高三那年的冬天高考体检,你一直沉迷学习,缺乏锻炼,抽血又必须得空腹,你就晕倒在了医务室。等你醒来时躺在沙发上,紧紧握着另一个女同学的手,旁边的同学有担忧的有议论的有偷笑的,他们说这个女同学及时过去扶住了你才让你没摔到头,但你一直抓着人家的手不放。你尴尬地松开她,她一直低着头不说话。你感到嘴里甜甜的,不明所以,她说刚才护士过来给你灌了葡萄糖。那是你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低血糖的毛病,也是你第一次知道女孩的手是那么柔软潮湿。
紧锣密鼓的高三复习中你和她恋爱了,你说你把她当作救命恩人来看待,她却害羞地说喜欢了你很久——你聪明,学习好,乐于助人,说话还有趣。你们偷偷摸摸地发展关系,只有晚自习课间在操场散步时你才敢去牵她的手。冬末的时候学校不知为什么开始有流感,你们班每天都有接近三分之一的同学病倒,包括她。你很担心,偷偷跑到她家楼下,在寒风中站了半个小时,才鼓足勇气去敲她家的门,面对着她的妈妈,你说你是她同学,帮她拿来这两天发的卷子。你冒冒失失地逃走了,一周后她回到学校,见到你,什么都没有说,却哭了出来。那一刻,不知天高地厚的你萌生了保护她一辈子的想法。
高考结束后你总在担心和她的未来,你知道她学习没你好,害怕你们以后要分开。结果出成绩时,你比估分低了五分,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忘记了改一道数学选择题的答案;她却超常发挥,分数比她模考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就这样,你们进入了全省最好的所大学,你学计算机,她学社会学。拍毕业照时你在众目睽睽之下牵了她的手,并向老师和同学们宣布你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两个月后你们坐上了开往省城的火车。
你在大学过得并不是特别开心,在你错误的世界观里,你一直以为只要多做题就能学会所有知识,但等你在期中考试前做完了整本课后题,考试却才刚刚及格时,你感到很受打击。好在你还有她。你们一起吃晚饭,你把你的伤心事一股脑都告诉了她,可她却一直沉默着。你希望她能安慰你,就像上高中时一样,可她只是安静地吃着饭。后来你才从她舍友那里得知,她的文科计算机期中考试没有及格,她在宿舍大哭了一场,说别人什么都会,说自己上大学前连手机都没用过,说自己怎么学都学不会。可这些她都没有告诉你。你反过去想安慰她,但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听说你期中考试不及格?”这是你能想到的最好的、但也是全世界最糟糕的安慰开场白。
大一结束了,你的每门课都及格了,编程课甚至拿了90分,这让你高兴了不少。回家的火车上,你想和她说些什么,可你思来想去,能聊的好像也只有学习和成绩而已。在之前的几次约会里,你曾试着和她说起你的专业,她却丝毫提不起兴趣。
到了大二,你的课程变得更加繁忙。你还准备考四级,还要参加学校的创新大赛。指导你们团队的是上学期编程课的老师。你发现你好像别具创新思维:你总能提出与众不同的观点,而且总能得到老师和队友的认可。比赛拿了一等奖,你挺高兴,好像第一次在这里重新有了脱颖而出的感觉。就在比赛出成绩之后,那位老师联系了你,问你愿不愿意加入他的团队尝试一点科研工作,以后会对升学就业有帮助。你没想到能有这么好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你研究的是人工智能,这是当下最火的方向,你花了很多时间在科研上,但也相应地,在其他地方花的时间越来越少。你和女友的约会频率越来越低,见了面也总是不知道说什么。那天你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你要开始做科研了,她没有答话,过了很久才突然问你:“是不是你以后陪我的时间要越来越少了?”你被她问得不知所措。后来,约她出来变得越来越困难。她也不怎么回你的微信消息,你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她也只是说她在忙。
果然,没过多久你们就分手了。是她提出来的,当时你确实很忙,你要做科研,还要上课。你学不会计算机系统。你看不懂书,听不懂课,写不出来作业,为了学这门课,你不知道通宵了多少个晚上,厚着脸皮问了多少同学,可期中考试你还是没及格。你去找了导师倾诉,他告诉你计算机系统复杂庞大,学不会很正常,努力就好。他常常安慰你,还让你注意平衡课业和科研,你总为有这样一个导师感到庆幸。你还想挽回她,即使分手了,你还是时不时去找她,想约她出来,即使每次都失败。
有一天晚上你在宿舍学了很长时间,起来时却突然倒在了地上——你晚上忘了吃饭,又犯了低血糖。你只是睡着了……你好像做了很长的梦,可为什么醒来后躺在地上?你枕着冰凉的地面,一个意识让你继续睡吧,不要醒来;另一个意识却让你站起来,现在就站起来……你不知道该听谁的,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张开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你移动四肢——还好,你能控制它们,你手忙脚乱地从桌上拿起一块巧克力就往嘴里塞。甜腻腻的巧克力在你嘴里融化开,流进了你的胃里,你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些,终于能看见周围。你全身都在发抖,头疼得快要裂开,你从地上爬了起来,第一反应就是给她发消息。可她没有回复你,一直没有。你等了很久,最后你告诉自己:该放下了。
可你相信只要这个学期结束了一切都会变好——你会熬过去最难的课,放下已经离去的人,可以花更多时间到自己喜欢的人工智能里面去。终于你考完了期末考试,你精疲力竭地感受到一丝解脱。你一个人坐火车回家了。
你在家里高兴地玩了一周,虽然计算机系统课让你拿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分,但毕竟及格了。轻松惬意的生活让你终于不再焦虑,你的人工智能引论课甚至拿到了接近满分,你认真地思考了自己的特长,明白也许自己就应该在擅长的方向继续做下去。
可你没想到会有一场瘟疫。你在家看到同学们说省城有传染病了——刚开始大家还说不要造谣,可后来好像越来越严重。你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一边密切关注着同学们的讨论,一边要求父母上街多买些口罩。你家乡的小城里洋溢着过年的气氛,父母好像没你那么紧张,他们带你逛超市、买新衣服,不过在你的威逼利诱下,他们得戴着口罩。你们买了很多菜和肉,你还用创新大赛的奖金给父亲买了他最喜欢的酒,大年三十那天,你们忙活了一下午,做了一大桌子菜。晚上在你们吃着饭看春晚时,省城封城了。
你才知道省城已经彻底乱成了一团,没来得及回家的同学被锁在宿舍里,大街上的警察用高音喇叭喊话让大家都回家。三个小时后,你的家乡也封城了。三个小时后,你们省彻底封闭,没人进得来也没人出得去。
你度过了人生中最恐慌的一个除夕夜,你在手机上看到了太多真假难辨的数字与流言蜚语。你关心着同学们的安危,也在潜意识里担忧着她。你们小区封了大门,你们学校的宿舍被征用给医护人员与志愿者赞助,你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两个月,每天都有坏消息传来,你在新闻中每天看到的都是呼救和死亡。
你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瘟疫,也没想过世界会变成这样。得知她的病情时,震惊彻底将你击垮了——你得知她感冒了,去了一趟医院,恰好接触到了几个病人,便再没有出来过。而她感冒的原因只是某天晚上降温时没穿够衣服。你根本不敢相信这个消息,你想找更多人去求证,可这只会让你更痛苦。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哭了一场。你说,你愿意什么都不要,只希望她能够平安地活下去。你不知道该做什么,你和她也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可你拿起手机,给她发了一长串的话,你说你只祈求她能平安地活下去。
你的导师每天都在群里慰问大家的健康状况,并反复强调要大家注意安全——他在封城前回到了老家,格外关心几位还留在省里的同学,包括你。你的学校也一直关心着你的状况,你的班主任和辅导员时不时也会来找你,问你是否需要帮助——即使他们可能也在和瘟疫斗争。这些时候你能感到温存和安全感。
你担心她,担心你的同学朋友,担心你在省城的远房亲戚,你甚至胡思乱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回到学校。过了很久她回复了你的消息,告诉你她已经治愈出院。那是几个月来你最欣喜的一刻。随着更多人被治愈,疫情慢慢好转,又不久后全省都解封了。你也可以自由地上街走动了。那个学期你天天在家上线上课,无聊又学不到知识,所以你更加投入地跟导师做科研。你每周都要和他在腾讯会议上讨论,并认真想算法、写代码。
等你回到学校已经是大三了,你见到了她,你们像老朋友一样坐下聊了很久很久,她说起了糟糕的疫情,你说到了你痛不欲生的担忧,她只是笑了笑,说都过去了。你们心平气和地聊着天,你发现你对她再也没有什么冲动和幻想,你看着她活泼健康地出现在你面前,感受到的只是对一个挚友打心眼里的关心。你问她以后作何打算,她说经历了这一切,很多想法都变了,她只想考选调生,回家当公务员。你点点头说挺好。她又问你,你说你还挺想继续做科研的,你是真的喜欢这件事情。她也点点头说挺好。
你继续在那个老师的团队里学习,疫情虽然平稳了下去,但也总在反复。你曾想过去国外深造,现在也彻底放弃了这个念头。你觉得他是个好老师,他学术水平高,对你又充满耐心。你在科研上有着缓慢的进展,但每次突破都让你欣喜不已。
你也需要认真地思考自己的未来了。你用了一段时间想这个问题,并决定保研,于是你去找导师,忐忑不安地提起这件事情。他却轻松地同意了——你知道他一年只有两个保研名额,担心他只是随口答应,但当你说出心中困惑,他却告诉你,你就是他心中最合适的人选。你也算了自己的排名,只要不出意外,你是能拿到推免资格的。
你心无旁骛地学习和科研,他对你的认可让你信心倍增,更加认真地投入到工作中。第二年夏天你更忙了,你准备投一篇论文,保研的事情也排上了日程。
你是有点担心自己拿不到推免资格的,毕竟你的计算机系统课程成绩太差,拉低了你的平均成绩。是的,你当然会担心你自己,但没想到真正要担心的是他。有天晚上你看见网上突然开始转发一篇“985高校教授婚内出轨、玩弄感情”这样的文章,你好奇地打开,看到的竟然是你导师的名字。
你经历过很多震惊的事情,但看到这样的事情,你还是感到不可理解的震惊。那几千字所写的作风问题在你看来和你的导师毫无关系,你甚至以为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可你不能拒绝事实。这件事情越闹越大,当他被卷进流言蜚语的漩涡时,你也不知该何去何从。你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和他讨论问题。你还担心着自己的保研——因此,当你看见学校火急火燎地发了一封通知,取消了他的教师资格时,你感觉天塌了。
你路过他的办公室,恰好看见他在整理东西。他已经清空了办公桌。你们相顾无言,你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可当你看着他……
“嗨,是你呀?”他率先开口了,还是那种轻松的语气。“你的那篇论文完成度已经很高了,做得还是很不错的,近期尽快投出去吧。”他勉强笑了笑,又说:“就不要挂我名字了。”
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你还想讨论的话也可以再找我,要改论文的话我们也可以约时间。”他又笑了笑。
你说:“谢谢老师。”你看着他,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犹豫了很久,转身走了。
你不得不压抑住心中的疑惑、困扰与对命运不公的质疑,开始找其他老师。可当时离保研正式开始只有不到一个月,几乎所有老师都已招到了合适的学生。你不断地联系别的老师,不断收到他们对你科研经历的认可,与自己名额已满的歉意。你发了少说有十几封邮件,你每天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邮箱,吃饭、睡觉、做梦时都想着自己刷新邮箱的场景。
就在这时你认识了同专业的另一个女生,她被导师放了鸽子,也在火急火燎地找出路。当时她来问你情况,你慷慨无私地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她便也一口气将她的信息告诉了你。她是研究计算机系统的,对人工智能一窍不通。
她也每天都在疯狂地发邮件,而你不光要发邮件,还要改论文。你终于把那篇论文投出去了,在漫长的纠结后,你还是写上了前导师的名字。在保研夏令营中,她找到了接受她的导师,而你却还是一无所获。当她关心地问起你的情况,你因焦虑而不愿开口。她便什么都不再问,约你出来吃饭,聊起来与升学无关的事情,你才发现你们都喜欢看电影,还喜欢着同一个导演。
暑假你还在准备保研的事情,让你最兴奋的事情是那篇论文被接受了。这是你做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第一次投稿,顺利得超乎你的想象。一篇论文让你的经历增色不少,你也有勇气给更优秀的老师发邮件了。最终你孤注一掷,给院长发了一封邮件,并附上了这篇论文的全文。
你没想到院长会回复你的邮件,更没想到他会认真地和你聊很久,从你的这项工作,一直说到了你的经历和你的前导师。院长对你前导师的事情感到非常遗憾,最后告诉你,如果院里能在九推前申请到一个多出来的名额,他会立刻接收你。
你惴惴不安又充满希望地度过了一个暑假,并每天都在盼望命运能对你善良一次。最后——果不其然,那个名额分了下来,院长专门打电话郑重其事地告诉你这件事情,你在电话那头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你有研究生可以读了,还是跟着院长,并且做自己喜欢的方向。
大四开学时你正式被录取了,你迫不及待地向那个女生分享这份喜悦,并且感谢她当时的帮助和安慰。你还知道她要去当计算机系统课程的助教,并得知今年助教缺人——这些都是她告诉你的。你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又纠结了很久,鼓足勇气报名了助教,即使你当时学得并不好,但你坚信自己可以承担起助教的责任,并把没学好的东西重新学一遍。你还鼓足勇气向她提到了你们都喜欢的那个导演——你提出想约她去看他的新电影。
你跟着院长开始做一份新的科研项目,你以为院长会很忙,没什么时间管你,但他也能每周跟你讨论,关心着你的进展,给你提供切实有用的建议。你在院长的团队里认识了新的同学,你和博士生学长合作项目,交谈甚欢,有时工作完了,晚上还会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顿饭。你也顺利当上了助教,你开始认真重新学习计算机系统,并和她一起设计课程、批改作业。遗憾的是由于疫情仍在反复,那部电影未能如期上映,你们学校也不让自由出入了。你中稿的会议本来要在上海开办,最后也因为疫情改成了线上。但你觉得这都没什么,你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些小小的失落,并开始学着把握当下。
所以,你在学校的西餐厅对她表白。你紧张地说出“我喜欢你”,看着她的眼神从惊讶转到慌张转到欣喜,看着她点了点头。你把率先准备好的一盒巧克力拿了出来,送给了她,她收下了,又从中取出一块,放在了你的口袋里。晚上你把她送回了宿舍,临走时提出想抱她一下,她又点了点头。你在夜色中与她相拥,你觉得你的生活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充满希望过。
你回到了宿舍,喜气洋洋地坐在桌前,你感受到幸福,幸福得快要发晕——没错,你晕了过去。你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倒下,你在一片混沌中慢慢苏醒,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你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一个意识让你继续睡去……你不能睡,你拼命地挪动手臂——巧克力,巧克力,你从口袋中一把抓出刚才那块巧克力塞进了嘴里,鼓动着腮帮子把它嚼碎,狠狠地吞了下去。你逐渐恢复了意识,可是意识……?等等,现在是哪一天?你打开手机,发现屏幕上是你和前女友的聊天框,你下意识地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说你刚刚晕倒了,即使你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你头痛欲裂地坐了下去。什么是意识?你的记忆开始错乱。你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打开手机,看见上面的日期是2019年。你看见你桌上放着计算机系统的课本,你的电脑上还是人工智能领域给初学者看的一篇论文,你看向自己的桌面……没有挂口罩,……你是谁?你在哪里?你的意识终于慢慢地清晰了起来。你才上大二。她刚刚离开了你,而你还根本不认识那个她,你在学计算机系统,你的前导师还在等着你下周的讨论。瘟疫还没有开始——或者说,它根本不会开始——或者说你根本不知道它会不会开始。你的导师,你的爱情,你的未来,这个世界上的生与死……不,当下这才是你的世界,你只是从短暂的昏迷中一场漫长的梦境中刚刚醒来。
这时你脑海中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