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未完待续)

这是一个美丽的夜晚。繁星在天空上闪烁,教堂的钟楼刚刚敲了九下,余音还回荡在伊塞特河的上空。河畔的草坪与窄窄的铁桥上已经站满了乘凉的人,几个卖野玫瑰的小贩穿梭在人群中间;有时货车从桥上驶过,孩子们大声喊叫着冲司机挥手;月光与街灯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有年轻的先生小姐慢慢划着小木船,从船上传来欢乐的手风琴与歌声。教堂前的郁金香在晚风中摇曳生姿,楚楚动人,晚祷会的乐音从半开的窗子中袅袅传了出来,停留在花园中。

要知道,在乌拉尔山的东麓,这样晴朗又妩媚的夜晚实在是不多见!西部的寒流和南部的热浪都能畅通无阻地袭击这片土地,冬天冷得要命,夏天也总是多雷多雨,天气总是剧烈地变化着。好不容易碰着晴好的日子,全城的人都忍不住走到街上来了——这让我们的城市焕发出了多少生机!这些可爱的居民们为大街小巷带来了诸多清脆悦耳的笑声与热情饱满的面容。也就是在这样的夜晚,有数不胜数的故事,在悄悄地上演着。

此时此刻,河畔站着一位年轻姑娘。她像是有些紧张局促,时不时地望向干净清澈的河水,又望向教堂的大门。如果您喜爱阅读诗歌,准能一眼认出来这位姑娘——她为埃克斯摩出版社撰稿,常常发表哀伤柔美的抒情诗。这次是她刚刚从圣彼得堡旅居归来,准备在伊塞特河边继续她的创作。女诗人戴了一顶酒红色的帽子,穿着白衬衫与长裙。她看起来心事重重,仿佛在等什么人——果然,不久后,一位刚刚完成了晚祷的小伙子从教堂走了出来。他稍作张望,很快便认出了女诗人,立刻迈开步伐,走到她身边,冲着她摘下礼帽,微微欠身。女诗人回礼后,他们便一起向河边走去。

“您是刚刚参加了晚祷吗?”女诗人主动开口问道。

“是的,我也为唱诗班演奏风琴。可爱的孩子们呵!他们真是天使,我乐于与他们在一起。”年轻的风琴手回答道。他匆匆瞥了女诗人一眼——她是个瘦削的黑头发姑娘,小圆帽在她的眼睛上方留下阴影。女诗人也转头看了一眼风琴手——目光相撞后,她立刻转开了眼神,脸庞有些泛红。

“我记得您在信中提过您的唱诗班——我童年的时候也参加过。不过不在叶卡捷琳堡,而是在东部一座小镇。”女诗人说。“您常常提起音乐,就我所知,您可是个十足的印象派分子!”

“是这样,我从学生时代就喜欢法国音乐了。只可惜我是个倒霉的风琴手,耳边除了圣乐就是索洛维约夫-谢多伊的调调。唉,您可知道,我是多么憧憬能在塞纳河旁演奏德彪西呢!哪怕一次也好呀!”风琴手说道。他很欢喜,女诗人这么快就同他开启了音乐的话题。他与女诗人从九个月前开始通信,起因是女诗人委托她在编辑部的朋友寻一位教堂乐师,通过信件采访。在通信中他发现到她对法国浪漫派音乐颇有了解,在采访之后继续与她保持着交流,直到她提及要回到叶卡捷琳堡来。他们便约定了在她回来之后的第一夜相见。

女诗人咯咯地笑了。“瞧您说的!我去过塞纳河,并不比咱们这里好多少。”她停下了脚步,低头望着流淌的河水,河面上倒映着金黄色的月亮。“咱们这里多美呀!可亲的人们唱着欢快的民歌,晚风抚平夏日的燥热……啊,那艘小船上的姑娘是在唱格林卡的小曲吗?真是动听!您一定也喜欢格林卡吧?请别见怪,可您的确是在信中没有提到过!您总是在说拉威尔和德彪西……”女诗人斜靠在河边的栏杆上,问道。

“当然,谁会不喜欢格林卡呢?我人生中听过的第一部歌剧就是他写的!那时我才十岁,父亲带我去莫斯科,聆听了一场《鲁斯兰与柳德米拉》。多么绚烂多彩!”风琴手回忆着。

“这部歌剧我也听过,那时我也才是个小姑娘,狂热地爱着普希金,才选了这部去听!当然,我现在也是爱着普希金的!‘我怀着年轻人的希望的幻想,我怀着热恋的狂喜,急急忙忙念起咒语, 我呼唤神灵’,多么有趣呀!”女诗人又笑了。“我曾经还模仿过普希金,他真是像太阳一样耀眼!”

“但似乎您更擅长忧郁的情诗——不必惊讶地看着我,您的诗作我拜读了很多,从中看到了阿赫马托娃的影子。您的诗歌有时甜蜜有时沉重,让人捉摸不透。您似乎渴望爱情,却又似乎表露出胆怯。”

“可别取笑我了!哎,您说的也没错,我的确是一个多愁善感又摇摆不定的女人。不管您信不信,我目前还没有恋爱……我虽然喜欢卖弄些文字功夫,但真的见了人,又不知道怎么把话说得巧妙得体——您瞧,即使是与您这样博学多识的艺术家交谈,我也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生怕冲撞了您。因此,若我的话让您感到不愉快了,请您务必提出,也请您相信我不是故意的!”

“当真如此吗?不瞒您说,我感觉与您交谈非常畅快,亲切又自然,就好像这九个月来,我们一直是这样面对面说话一般。”风琴手说完,又抬头看了一眼女诗人,结果恰巧和她的目光撞上。他又感觉她的面颊好像红了起来。

他们又开始沿着河岸继续走路了,教堂的钟又敲了十下。这时河面上的船只已经寥寥无几,月亮升得也更高了。“真是抱歉,”女诗人开口了,“明知道您热爱的是法国音乐,我却硬拉着您讨论什么格林卡!”她垂下眼睛。“请您原谅。今天时间也不早了,我可能得回去收拾房间,房东太太也许还在等我……如果您还有什么想交流的,我随时愿意洗耳恭听……或者说,我由衷地希望和您继续谈下去,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您可知道,今天晚上我感到多么喜悦?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交流得如此欢欣鼓舞了。见到您之前我还有些紧张……毕竟我们在信中的交流是多么天马行空,可我担心万一您见到我后,发现我其实就是个无知浅薄的草木愚夫而打发我离开……因此能听到您这样说,我实在是喜出望外!”风琴手激动地说。

“那明天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可以再来这里等您。”

“明天吗?明天……也许仍是晚上九点?唱诗班九点结束排练。唉,真是感谢您来这里等我。如果您不介意……也许是作为您的等待的补偿,我希望您允许我送您回去。”风琴手的声音越压越低,他小心地看向女诗人。

“您真的这样想吗?您这么说,让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女诗人的声音充满惊喜。“如果您不嫌麻烦的话,我也实在渴望您陪我走完这一趟……您瞧,我就住在河的对岸,也并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我斗胆提出一个请求:您能否陪我去那边买一束野玫瑰?我喜欢鲜花……想想看,我回到叶卡捷琳堡的第一个夜晚,在与您如此愉快的交谈后,带着玫瑰花回到家中,这是多么幸福啊!我实在是太感激您了!”女诗人像个小孩子般地笑了起来。

两个年轻人一起走到桥边上卖野玫瑰的小贩面前。风琴手想为女诗人买下鲜花,却被她拒绝了。“谢谢您的好意,但我们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就让您送我东西,实在不妥……”她说道。然后他们便走向河对岸的一排小楼。女诗人上楼前又热切地转向了风琴手,说道:“谢谢您的陪伴!感激不尽!祝您晚安!”

风琴手久久盯着她离去的楼梯口,好像内心深处被什么激发了一般,久久无法平静。“明天!”他在心中暗暗想着。“明天我就能再见到她了!天呐,她看上去也是那般的快乐——我真希望这快乐是我带给她的!”他准备回到自己家中,并且他也知道,接下来的一整天他都得在盛情盼望中煎熬着度过了!

女诗人回到了家中。她的居所是一间东向的小房间,里面铺着薄地毯,花纹模仿了十八世纪的款式。客厅稍显局促,只有一张沙发,除了一幅仿制的布格罗的油画外再无装饰。相比之下卧室则宽敞了许多,里面摆着一张胡桃木双人床。床左侧是梳妆台和气派的大落地灯,右侧是深咖色的衣柜。书房和卫生间挨在一起,都很狭小,尤其是书房,几乎被一张大写字桌占满了。她把野玫瑰插进了一盏玻璃花瓶,开始整理东西。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两个软布袋子,里面装着几本书、夏季的裙子、小帽和披肩,以及一些珍珠首饰。她把衣服收进衣柜,又将饰品摆在了梳妆台上,便去休息了。

第二天清晨,女诗人在家中用过了早餐——几片厚面包和一碗热牛奶,还没来得及开始写作,门铃就响了起来。女诗人去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长发的男青年。“是您!”女诗人高兴地叫着,一边将男青年迎入了房间。“这不是可亲可敬的米哈伊尔·弗鲁贝尔先生吗?您怎么大驾光临寒舍了?您不忙着创作您举世无双的恶魔雕像吗?”女诗人打趣道。

“可别这么叫我。您再这么说,我可就得称您为阿赫马托娃小姐了!”雕像家嘴上责怪着,却温柔地吻了女诗人的手,然后很不见外地坐到了沙发上。“你是不是昨天才到?一定累坏了吧?”雕像家问,已经不再对她使用敬称。

“是呀!昨天黄昏才到,买了些日用品,晚上还去见河对面的教堂见了一位演奏风琴的乐师。本想着下午再去找你,结果你怎么早早就来了!弄得我手足无措。家里什么点心还都没买,你先喝点茶吧,我从圣彼得堡带回来的。”女诗人为他端上一小盏热茶,茶具的形制与图案也是十八世纪末的风格。

“谢谢你!你总是这么思虑周全……茶还不错。那位乐师怎么样?你喜欢他吗?”

“哎呀!这是问的什么问题,我和他才见了一面……别取笑我了!我还要问问你呢!你和塔塔怎么样了?我走之前你就说要向她求婚来着……”

“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唉,你怎么就这么关心你的塔塔……可恶,这爱称太肉麻了。如你所愿,塔基亚娜小姐现在是我的未婚妻了。前两天她听说你要回来,别提有多开心了!让我想想……这周末你有时间吗?我叫上她,咱们去剧院!”

女诗人听到“未婚妻”立刻笑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多让人羡慕呀。我倒想起来上学的时候咱们跷课去剧院……当时除了咱们三个还有谁?是不是还有伊万和弗拉希卡?”

“还有尤里。这些高材生们都去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了,塔基亚娜又经常跟着舞团满世界巡演,我一个人都快闷死了。听说你回来,我真是激动!你这几天想去哪玩吗?可以随时找我!我现在就住在路东的一个社区里……我给你写地址。”雕像家拿起茶几上的纸笔,匆匆忙忙写下了自己的住址。“你什么时候还去河对岸的教堂?里面多了几尊小天使,全都是我雕的,前一阵儿获了奖。”雕像家洋洋得意地说。

“你可真厉害!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赞美您——哎呀,允许我再对您用一次敬称!等着瞧吧,您以后肯定是要声名赫赫的,连弗鲁贝尔都不在话下!”

面对女诗人的赞许,雕像家愈发得意,虽然打学生时代起,他已经听过无数次这位黑眼睛黑头发的姑娘的称赞了。雕像家喝完了茶,开始在客厅内转悠。“嗳,今天来得匆忙,什么也没带。你是不是还要继续之前的创作……?好好写,发表之后我可得认真拜读一番。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了!总之,你要是觉着无聊了,就来找我!我还有好多故事想给你讲,相信我,你肯定感兴趣的。等塔基亚娜回来了,咱们可一定得好好出去玩一趟!”雕像家从衣帽架上取来礼帽,准备离开了。

“一言为定!”女诗人说。她把雕像家送到了楼梯下面。

女诗人与雕像家和风琴手纠缠。这里还要写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夜已经很深了,女诗人又换了一盏灯。狭小的房间中笼罩着蜡黄的光,一片寂静。客厅的另一端坐着风琴手,他们已经这样静默无言地坐了很长时间。客厅桌上的百合花似乎已有枯萎的迹象,女诗人几乎能听到花瓣逐渐萎蔫的声音。

“我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女诗人突然站了起来,望向角落中的风琴手。她如炬的目光散发着坚定。“您瞧,今晚我上您这儿来,只消告诉您一句:我真已决心将一切献给您。我明白这有多无礼与自私,但我实在是恳求您听完这句……您永远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样压抑着告诉你我决心的冲动!但我实在忍不住了……现在我也说完了,如果您要赶我走,我立刻就离开。”

风琴手的嘴唇有些颤抖。“您明知我永远不会拒绝您的。只是我不能这样……这会对不起您。但我又怎可能让您离开呢?”

风琴手抬起眼睛看着女诗人。摇摆不定的灯光再次铺满在她年轻的脸庞上,风吹开了窗子,木风铃开始叮当作响。他又看了一眼窗外,伊塞特河在月光下透亮明净、汩汩奔流。“我爱她!”他在心中暗暗想着。“除了她我什么人都不会再爱了!我不能让她走——永远都不能!”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一把关上窗,三两步走向女诗人,狂热地拥她入怀,并在她唇上留下绵延而疯狂的吻。

后半夜过得极其漫长,月光再次撞破了虚掩的窗子,流泻在风琴手的床上,并随着消逝的时间而偏移着。灯油逐渐耗尽,只有月光放肆地斜射到房间内,提供着细微的光明,就如他们在黑暗中放纵的情欲一般。一直到将近黎明,他们才紧握着彼此的手,赤裸裸地躺在一尘不染的月光中。他们又陷入另一种甜蜜而快乐的静谧。

“我恳求您,暂时什么都别说。”女诗人低低说道。

她的呼吸依旧局促不安。她用手肘支起身体,简单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长发,又低头吻了他。他们在静谧中一直躺到了太阳彻底升起。

“也许我们都该走了?您是否还要去出版社?也许我可以送您,然后再到教堂去排我的唱诗班。”风琴手最终打破了沉默。

“今天的确是要去出版社,约了一个稿子要谈……那如果不麻烦的您,我真的很乐意与您一道走。”女诗人答到。“那么我们就起来……”她从床上坐起,似乎本想下床,又回头看向她的爱人,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们对视了几秒,突然一起笑了起来。

“亲爱的——如果您允许我这么叫您的话。您真是太可爱了。您现在还紧张什么呢?”风琴手笑道,看着红晕又飞速盖上她的脸庞。他从床头柜上把她的褐色毛衣与格子长裙递过去,看着她穿好衣服。

“我需要借用一下您的卫生间,希望您不会介意。”女诗人小声地说。

“当然不会!您就把这里当成您自己的家——我无意冒犯,但我是说,只要您愿意,您可以把这里的一切都当成您自己的。”风琴手也压低了声音。他又凑过去轻轻吻了她。

女诗人又笑了笑,轻巧地从床上下来,穿过卧室,走到客厅另一侧的卫生间,锁上了门。她打开了水龙头,盯着镜子中自己还在泛红的脸庞。这时她突然听到钢琴的声音从卧室中传来,盖过了水声。她的内心本来轻盈无比,只是以为风琴手准备玩乐般地弹奏一些欢快的小曲子。但当她听完前三个和弦之后,突然意识到并非如此——她好像被音乐紧缚住一般,僵在原地,只能屏住呼吸,侧耳谛听着房间那一端的旋律。

风琴手在演奏肖邦的一首夜曲,她过去曾和他共同听过许多次。低沉的柱式和弦庄严又哀伤地向她推进,如同在宣判着整个世界的苦难。在这样悲痛欲绝的低沉之上是叙事诗般柔美的小调旋律,如同在诉说她与他沉溺在黑暗中的让人肝肠寸断的爱情。她扶着水池一直听着……黎明门前的琴声不带一分一毫的克制与保留,强烈地冲击着她的内心,撕裂般的悲楚与情愫就如同一场空前绝后、孤注一掷的出征,让她无从抵抗。她开始颤抖——她感受到毕生的情与爱在她体内轰然炸裂,万丈光芒越过无限劫难覆盖了她全部的灵魂。

在长夜落幕时分,她走进风琴手的房间之前,本以为自己已下定决心,以为自己对他的爱已经超越一切。但直到这一刻,她才彻底意识到她的爱有多么强烈与奔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爱着他的——爱得不知悔改、覆水难收。她似乎猛然觉醒,并彻底看清了自己激剧到摧枯拉朽,也必将无法回头的爱;过去种种琐碎的情感——即使已浓重到足够她为之奋不顾身——与此时此刻比起来都不值一提。她顿悟了自己要做什么。即使在短暂的幸福之后仍是苦痛,她也要坚定不移地走进去。不论她漫长的追寻最后怎样收尾,不论是圆满或悲剧,亦不论释然与否,她都要在此时此刻彻底挺身而出。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她在心中默念着。“我爱他,这就我是眼前唯一重要的事情,也是唯一指引着我的事情。我爱他!过去无论如何已然过去,从今以后我便于这万事万物中只爱他一人。我的诗歌将只为他而作,我的昼夜将只受他掌控,我的生命便也将全部交由他了!”她从水池上方抬起头,看到阳光透过木门的格栅落进她的双眼。“去吧,结束这些挣扎吧!你终将逝去,惟愿你的爱情可以永生不死!去吧,去爱他吧——这将是你一生最宏大的时刻!”她在这一时刻才终于明白自己下定了决心。她突然明白了何为朝闻夕死——若是她的整个世界在此时此刻毁灭,她也心甘情愿了!她推开锁住的门,直面着扑面而来的阳光,步履坚决地走向门后刚刚停下演奏、略显错愕地看着她的风琴手。“我将永远爱您!”泪水从她的眼眶中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