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郊

我写下“北郊”这两个字的时候并无法确信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因为不管对于哪个城市——我是指北京或者西安——似乎“北郊”一词都是难以良定义的。我曾问家人朋友们如何定义这两座城市的“城里”,结果得到的反馈大都相同:西安一环内指城里,北京二环内指城里;若说起共同点,那就是:护城河内就是城里。那么按此共识,我始终生活在郊区;至于北郊?想到这些的时候我就身处北京的北郊。我离北二环还有很远;四月末黄昏的北京,大风,灰云悬顶,一切都并不像春天,即使夏天即将来临。

我想在北京我是生活在北郊的;从我第一次见它——但我记不清了,年龄太小,记忆也完全模糊;我知道我识字前就去过北京,读小学也去过北京,上中学后又去了不少次,每次的目的也都不尽相同——但总之,如果真让我定义什么所谓的“第一次”,我想可能就是2017年,当时住在北三环外,每天走人行天桥过北三环去北师大上课。后来我考上了北大,然后就是迄今为止的在北四环外生活多年。总之,在北京的这些年我是真住在北郊的;偶尔进城,就意味着向南一直走。但是我不知道——直至今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对西安的北郊的印象;相比而言,我对南郊实在是太熟悉——所有的街道,其上的植被,公交的线路,诸如此类。北郊于我而言可能是符号化的,我听过不少道北土匪的民间传说,读中学时交的朋友,大多也没真住在安远门以北。是的,我几乎没出过安远门;小时候我住在南三环那边,好像进了南二环看到那个长安大学本部的彩虹女神像,就觉得到了足够偏北的地方;后来住进了南二环内,却也不怎么出过北城墙。我知道安远门外是火车站,也坐过穿城而过的绿皮火车,也仅此而已。我想除了“道北土匪”的词语与传说我再无法定义北郊。我想说的是,西安与北京相比实在太小;在那相对而言逼仄的城市内,我的童年也是相对而言局限的,我记得南边的一切——但我说“南”,我是说朱雀路、长安路、小寨,我是说南三环,我是说沣峪与大峪,我是说更南的终南山与秦岭,那些更加远离城市的部分;还有山里的河流与瀑布,公路上的路牌与星夜,泥地里的蚯蚓与鸣蝉,我能列举无数不局限于名词的意象,而它们迄今都鲜艳地存在于我的记忆中。

可北郊,北郊仍然只是符号与名词。如果真说我还记得什么?我能列举什么名词?啤酒广场,浐灞,工业遗产,仅此而已;问这些就犹如问:那里的风往哪一个方向吹?我根本不知道。如我所说,我都没怎么去过安远门以北,我的小学和初中都在南二环外度过,到了高中却奇迹般到了南二环内,现在又搬去了南三环外;但即使是这样,我的足迹也无非就是那圈城墙,周末出去上课,西也西不过西南角楼。城墙就是屹立在那里;它保护着你的生活也局限着你的生活,而还有更多人就可以这样局限地生活数十年。2016年的夏天,我有一天独自坐公交车去北郊的工业遗址,去了也没怎么玩,就是在燥热到让人心烦意乱的夏日里走了走,然后又坐公交车回家。路上我读了太宰治的《斜阳》,那是个短小的故事,好像也对我没什么影响,但我却奇妙地记得包括此在内的所有坐在公交车上看书的片刻。那个工业遗址就在大明宫对面,很长时间我觉得大明宫几乎就是西安的北尽头了;高中那几年,有不少我喜欢的乐队去那里办live,但我一场都没去过。我曾想过,若真能去北京上大学,应当去哪里看演出,听听喜欢的乐队们,诸如此类。结果迄今为止在,我在北京一场摇滚乐都没听。还有同样是2016年,我才学会骑自行车,父母有时候就在周末带我去浐灞,大概是举办世园会的地方。世园会有个长安塔,我当时就没觉得有多好看,大概是因为看惯了大雁塔,而时至今日我都没见过任何“好”过大雁塔的塔,哪怕是承载了我诸多情感的博雅塔,我都仍然觉得它所承载的我的回忆与情绪,不及大雁塔的一分一毫。那时候父母去跑步,我租个自行车,绕着浐灞的湖骑两圈,大概也就十公里多,我觉得骑车十公里还挺不错的,当时当然意料不到20多岁会一口气骑一百多公里,或者说意料不到如今的一切。然后去吃东郊的泡馍,吃完回家,有时候周末就是这样过去。不过那里到底是不是“北郊”,都甚至说不清楚。那么就只剩最后一个词“啤酒广场”了。

我想说我人生中最快乐——最起码对此时此刻的我而言——的时光,都消耗或者归纳在了这个名词里。我其实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那段时间总在我看来是“最快乐的”,可能是因为地震之后,却又在我经受些所谓个体的变故之前。我想可能很多人同时经受庞大的灾难与瞬时的坎坷,或者先明白了人生的艰难或虚无再能去面对时代的突变,但08年世界在我眼中还是精心设计过的样子,历史太遥远,未来太模糊,那时候就读了些“文革”时期的作品,但一律搞不懂,只知道有一些故事,是和现实的秩序截然相反的。而“地震”、“战争”、“瘟疫”,更像是故事里遥不可及的名词;或者说:我分不清历史与故事。即使时至今日我早就知道故事全部都是历史的一部分生活的一部分,历史在故事之外生活也在故事之外,它们用某种方式延续着,而将它们串联起来的就是这些称得上“故事”的东西,让虚无不再那么虚无。所以那时我读了不少书也跟着父母走了不少路,却完全什么都没经历过,我处理不了吃喝拉撒以外的事情,而世界似乎也在一套宏大的秩序内发展。但是地震就在那时发生;下午的课还没开始,我提前到了教室,和同学嬉笑打闹,地震发生时桌椅、吊灯摇晃,我也站不稳,却以为是哪些同学的恶作剧,而显然班里所有人都没有搞明白当下发生了什么的能力,我们继续呆在教室里,直到班主任跑进来大喊着叫我们快跑。于是大家跑出去坐在操场上,学校乱成一团,我还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从老师那里听来真是“地震”,我才知道课本上的词语居然发生了,我以为的无坚不摧的秩序也在崩溃,学校停课,新闻里播报灾区的消息,我对在余震中跑下楼变得习以为常。我最起码终于知道了:名词不只是名词,故事中的事情可能会再度发生。还有些别的大事,比如08年北方的日全食,父母带我去北郊啤酒广场,我是在旷野上透过一张碟片直视太阳。10年,南非世界杯,第一次知道这国家的名字,与此同时在小区里结交了南非的小女孩做朋友,话题也是因world cup而起,我用蹩脚的英文和她交流,带她去后院的桌子与烂棚子玩,摘薄荷叶,有次去她家,她父母给我送了本英文书。世界杯的时候感觉所有饭店都在播放球赛,我看不懂也提不起兴趣,对吃肉没有欲望啤酒自然也不能喝,随便吃点花生毛豆就跑到野地里玩,认识些一面之缘的小朋友。那时候城市化还没现在这么严重,我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虫子,还有一次发现了只受伤的麻雀,如果再回饭桌上,那得要穿过无数张陌生的桌子看见无数陌生的面孔,听背着吉他的歌手在不同的桌子前唱不同的歌(广场上的卖唱歌手在饭桌之间巡游,付20块钱,他就会停在你们饭桌前唱你们指定的歌)。我想有人愿意出20块钱听人唱歌真是疯了,又觉得如果别桌花了这钱我溜过去蹭听属于白赚。总是到了很晚父母再开车带我回家,而从北郊回南二环外也好像要走很久,“穿城而过”,有时我在车上能昏昏沉沉睡过去。还有些时候,经过北郊的工厂,就看到空地上的烟囱,伫立在没什么灯的夜幕中。这一切事情都发生在夏天,炎热的傍晚和炎热的夜,发生在北郊的旷野上。

可是当我说起旷野,我说的真的是旷野吗?我记不清了。童年时我对世界没有尺度感,我不觉得布达拉宫或唐古拉山脉有多么广大,就如同不觉得我家后面的院子有多么狭小;我说起旷野时说的可能只是一小片荒地,无尽的星夜也可能只是头顶四方的天。可是当我想到“旷野”这个字——此时此刻,我是说想到这一切的此时此刻,我正从北京的北四环外疾驶到南四环外,穿过大风、河流、无数路灯,头顶是浓重得快要下坠的云层,空气也仍然沉重得犹如要滴出水,夜色加深,我骤停在某个路口,视线中除去低矮的路灯与树木,就只有京沪高铁的高架桥。我在宽广的路上抬头望着更宽广的路,凛冽的西风快把我的手冻僵,在这不像春天的春天、春夜的春夜中,在这座城市的一隅荒芜角落,我想到遥远的、陌生的北郊,想到那些穿城而过、到一片旷野上去的夏夜。我不知道这里是否称得上是旷野,但在高架桥下空荡的道路上,只有云层、微弱的光与啸叫肆虐的风,暴雨可能下一刻就要降临,我觉得我是到遥远的、陌生的旷野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