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西安

昨天西安下雪了，今天我看到它的照片，和我记忆中的样子并没有什么区别。大雪中的西安的确很美，但当我看到纯白的积雪与昏暗的天空之时，我还是能够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压抑。西安的冬天，天空一直那个样子，冰冷沉默的灰色，没有云，没有太阳，没有星星，甚至没有风。即使是下过雪雾霾消散后最晴朗的日子，天空也是灰色的。那样的灰色仿佛在暗喻着这座城市没有明天。

我对西安的感情极其复杂。这份感情中融合了一种就是厌恶，而这种厌恶尤其是在冬天会生发。冬天不下雪的日子里我站在这样灰色的天空下，周围所有建筑都是冷色调的，上面裹着一层尘埃，我看着它，我一两个月见不到太阳，我就感到压抑，感到我以及我身边的一切都是这样黯淡的、没有价值的。我常常在西安的冬天之中感到一种对自我的不确定性，即使我知道每一天这个城市都是这个样子，死气沉沉的样子，活不到第二天的样子。每次看着这样的天空我就特别想要逃离，到南方去，到东边去，离这里越远越好。那样的天空我觉得多看一眼都是一种折磨。

2017年的二月份我学竞赛的时候，只有在一天的正午会有太阳。那时我就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让虚弱无力的阳光笼罩我，哪怕只有几分钟。每年冬天我都会渴望阳光渴望到极致。我常常觉得，为了看一眼阳光，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西安整座城市都是锈迹斑斑的。它身上镌刻了太多历史，可它如今已是废都，除了过往的辉煌，也没有什么能拿出来显摆炫耀，那些历史甚至已变成了不能承受之重，成了斑斑锈迹，无法拭去。我望着西安，总觉得它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莫依偎我，我习于冷，志于成冰”，它好像对全世界的人都在这样说着。沉重，压抑，死气沉沉，没有一点点希望。

但是每次一下雪，这样的死寂和昏暗就会缓解很多。下雪后天空甚至低于往日，死死压在人们的头顶，但是茫茫大雪盖在城墙上的时候，是个人都会被这样的场景打动的。下雪的时候我走到城墙里面，一月份的深夜，顺城巷里面什么人也没有，酒吧亮着灯，灯光映着城墙上面的雪，雪堆砌在灰砖上。那样的景色太美了。大雪落下的时候我就觉得它的一切冷漠、给予我的一切痛苦，我都可以原谅，只要我看着钟楼上的雪，看着奔流的护城河，看着纯白色的大雁塔，看着白茫茫的秦岭。

更何况，熬过冬天，西安的春和夏总是美得让我想要流泪。我太热爱它生机勃勃的样子了。梧桐树发芽的时候我总是很想哭，因为我知道很快这片灰色的天空就会远去，阳光和雨都会到来。当我夏天坐在护城河上看夕阳的时候，我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冬天会是那样子的。我看到灿烂的光芒笼罩大地，为一切都镀上金边，澄澈的天空渐渐染上深沉的紫色，太阳渐渐坠落，天空将要涌出星辰，我觉得冬天是那般遥远，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是按理说夏天于我而言并不是那么美好的。在西安，我每一个夏天都在经历告别，每一场告别都撕心裂肺，每一场告别都是和我这辈子都放不下的人与事物，而我还常常表现得若无其事，表现得高高兴兴地去迎接我的未来。

现在我在北京，我不缺阳光，每一天都灿烂明媚，不管有多冷，这里永远都被阳光笼罩着。我也不想回到那片压抑的天空之下，回到那座白昼如焚的城市里。可是我发现我还是在不由自主地思念西安。我不在乎我的那份厌恶，不在乎它给我的压抑和痛苦，我思念的也不是茫茫大雪，不是钟鼓楼，不是那些能够象征它的任何一堵墙一座塔。我就是思念它。

我想，我还有太多未曾告别的故人，有太多不敢说出口的话。过去的冬天我总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挣扎着怀着卑微的希望度过每一天，就是因为我相信自己有一天可以离开这里。但是如今呢？我终于离开它了，我每天看不到废墟，看不到破败，看不到萧条，看不到苦难，看不到荒芜的街道与绝望的天空。

可是我还是思念西安。我可以接受它的一切，它的冷漠，它的沉默不语，它的所有繁华外表之下的锈迹斑斑与残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