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王

车站吵吵嚷嚷,到处都挤满了踩着滑行器的人。我赶路赶得满头大汗,我的小机器人倒是一直领先在前。我跟着它跌跌撞撞地前进,差点撞上别人,险些让滑行器也翻了个身。它带着我穿过人群,穿过车站上空传来的电流声,这样的声音全程伴随着我。

我又滑行了17分钟23秒——我的小机器人总喜欢向我随时通报这些精确的、但又没什么用的数字,终于到了集合地点。我收起滑行器时周围已经站了许多和我年龄差不多的青年,很多都气喘吁吁,想必也是刚刚到达,大家脚旁边的小机器人欢欢喜喜、左右移动。除了偶有三三两两的人低声交谈,大多数人都和我一样不吭声,只是打量着周围的人。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走了过来。他和蔼地冲我微笑。“你也是要新来乐园报道的?”他问道。我意识到这人可能是某位领导,连忙回答是,并简洁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及MD5码。“你好,”他也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陆俊良,我是乐园的对外办主任,负责乐园的青年输送工作。”他说完便抬起手腕,让我盯着他手环上的小型摄像头。我听到他的手环传出奇怪的电流声,片刻后放射出绿色的光。他展开了舒心的笑容。“好了,验证通过了,”他说道,“请在这里稍等片刻,等青年们到齐后我们就发车。”我点了点头,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等待进一步的指示。

陆陆续续还有其他青年到来。陆主任一一验证他们的身份,让他们等候在一旁。渐渐站台上就站满了人,我仔细看了每个人的面孔,在里面发现了几个我过去打算法比赛时见过的选手。这里面大都是男青年,下颔棱角干净,喉咙凸起来一块;也有几个女青年,皮肤洁白,胸前高高耸起来。我的小机器人尖声尖气地告诉我已经到了九十七个人,也便是本次青年输送计划的总人数。这时陆主任把嗓门打开说话了。“前往乐园的青年们,请做好准备!”大家纷纷以陆主任为中心聚集了起来。“声铁还有一分钟就到,届时请大家有序上车。请将你们的所有随身物品,包括你们的小机器人,都留在站台上。”

人群中立刻爆发出疑问的声音。我也感到诧异,我的小机器人陪伴我二十年了,一刻都没有离开过我。陆主任像早就做好准备一样安抚大家的心情。“进入乐园之后,你们便要成为机器的掌控者,你们的生活也不再需要机器人去安排。你们离开后会有工作人员将小机器人收回保管。”大家的疑问声低了下去,对“机器的掌控者”这一称号倍感自豪的青年们便不再争辩,其他少数人还在不满地嘟嘟囔囔,但都没有违背陆主任的要求。

我低头看了看我的小机器人,它显然是听明白了陆主任的话,但一个陌生人的只言片语显然不能改变它的自我定位,此时此刻还是紧紧依偎着我的腿。我重复了三遍“请解除联系”,它确认了我的指令足够理性清晰,便从我身边挪开,移到了其他小机器人的位置。这时候声铁呼啸着开了过来,在我们面前停下,大家都纷纷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机器人,然后跟着陆主任一起上了车。

这是唯一的从外界通往乐园的线路。我们都坐定之后,它很快加速到声速的1.27倍,平稳地疾驶向远处。我坐在窗子旁边,看着熟悉的城市在我眼前碎片般闪过,远处高高的中央信号塔也很快从视野中消失。我想知道几点了,便随口问了一下我的小机器人,没有得到应答,我才反应过来它也不在我身边了。这时候我突然感到一阵异样。我猛地想起来十二岁读中级学校时,人类历史课上女中年老师讲过的话:“人类历史上曾有一段人口高度密集的时间,导致资源分配出现极大的不平衡。”我还记得老师讲过,同一时刻的重大历史事件还有机器智能的开端。老师讲完这句话,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提问:“既然人口高度密集了,为什么人们自己不采取人口控制措施呢?”老师露出了微笑,显然对我问的问题感到很满意。她顺着我的问题往下讲道:“那时的人们大部分不会选择自杀,而是等待外界因素强行结束他们的生命,如疾病和灾祸。”大家都感到很惊奇和不解。“为什么呢?”同学们纷纷问道,毕竟自我结束生命的权利是人权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因为他们会怀念。”老师讲道。大家都让小机器人记录下来这个知识点,我也不例外,但我似乎总没明白怀念是什么意思。我当时就已经知道了我生命的流程:出生,在培育厂长大,读初级学校、中级学校和高级学校,二十岁由乐园统一分配职业,每三个月去培育厂贡献一次精子,度过幼年、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在合适的时候结束生命,死后被埋在阳光下辽阔的鲜花盛开的原野,滋养肥沃的土地。身边的人来了又去,性伴侣一换再换,小机器人五年翻新一次,这世界哪有需要怀念的东西呢?然而如今我看着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在我眼前一跃而过,我的小机器人也刹那离开了我,我似乎对这个词有了一点理解。我感到有点忧愁。

这时候几个男青年经过了我的座位。我转过头去,看到他们就是我在站台上认出的打比赛见过的选手。他们似乎也认出了我,很高兴地拉着我开始攀谈。我们从三年前那场算法比赛谈了起来。我是那场比赛的外界冠军,三年前就已经签下了二十岁前往乐园的合约;其他人大都是从高级学校推荐上去的。乐园是世界的控制中心,整个外界的所有指令都从乐园内发出——每一个人的出生,每一台小机器人的制造,滑行器前进的方向,麦子的生长和收获,高厦的建立与拆毁,全人类的存在与灭亡。人们活在精确严谨的机器智能下,无忧无虑。然而机器智能因人而产生,这个庞大复杂的系统终究需要人去维护,因而每年都会从外界输送一批二十岁的青年进入乐园,来操控这个世界。输送至乐园的青年需要有着极强的数学能力和逻辑能力,而这也是我素来引以为傲的技能。

我很快就记住了这几个青年中的一个。他的MD5码头三位和我的一模一样,他的头发散发出具有光泽感的金属色——我猜测是培育厂生产线的基因突变,说起话来嘴角总在上扬,带着些玩笑的意味。他的名字是徐益生,我们很快便用“医生”来称呼他——据说这是一个古老的职业,挽救那些将要死去却又不甘死去的人们。大家又问我的名字。“周十九。”我认真地回答道。大家开始笑,“这是系统帮你随机生成的吗?”徐益生问。我点了点头,又有人问:“那你为什么不用一次改名权给自己挑个好听点的?”我满不在乎地说:“我蛮喜欢这名字的,独特。”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大家谈笑了一会儿,声铁上的乘务员推来了餐车,每人各挑了一份,都开始吃,徐益生嚼几口饭还要再喋喋不休地说几句话。大家忙着吃,没什么人搭理他,也就我还应和着。他又对机器智能发表了一番高谈阔论,从历史进程谈到未来展望,让我想到读中级学校时没什么营养的学生作文。这时一个男青年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他突然不说话了,眼睛锁在那个男青年的背上。

“怎么了?”我问道。

“奇了怪,他怎么也来这里?”徐益生自言自语道。他又开始面向众人发言。“这人和我一起上的高级学校,他……脑子不太正常。”他摇了摇头,就像要甩开什么惹人厌的东西。“不说他,咱们吃饭。”他又说道。

我倒是有些好奇了,我看了看那个男青年,他现在坐在了一张桌子旁边,正在喝乘务员端来的椰子汁。他的脖颈有些前倾,眼球也有点突出,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急切、笨拙。他身材很瘦小,皮肤有点泛红,像生物教学图像中营养不良的人。他专注地盯着某个虚无的点,目光不向任何方向游离,眼睛只是偶尔眨一下,上下眼皮好像还没接触就又迅速分开,瞪得很大。我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接着和徐益生闲谈。

我吃完了饭,喝了一整杯椰子汁,觉得神清气爽。声铁此时正呼啸着驶过麦田,几千个小机器人在青绿色的麦子之间来来回回忙碌着,太阳将它们的金属外壳照得闪闪发亮。大家似乎也有了倦意,都不再说话,垂着头靠在座椅上。我站了起来,按照车厢顶部指示牌的指示往男厕所走去。小便池被刷得一尘不染,靠近下水口的地方贴着一只金色小蜜蜂图案,我把液柱对准小蜜蜂的翅膀,感到很痛快。这时候有人走了进来,我转过头看了一眼,正是刚才被徐益生评价的男青年。他突出的眼球很快锁定到了我脸上。他盯着我,慢吞吞地朝我走来,经过我身边时把目光从我脸上迅速移到了我的下半身,又在那里锁死,让我不寒而栗,撒尿都没有刚才那么顺畅了。他往过走着,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下体,直到和我擦肩而过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我的脸,冲我轻轻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打招呼。我从来没有被男青年这样盯过,心里很慌乱,系好裤子就逃之夭夭。

我回去在座位上半睡半醒地小憩了一会儿,再醒来车厢里又是一阵吵吵嚷嚷,我向窗外看去,树木、楼房和高架桥的相对移动速度似乎慢了很多,我便知道车已经减速了,想必乐园也就在不远。果然,声铁很快就驶进了一条狭长、昏暗的廊道,然后稳稳停在了站台旁。

车门打开后大家都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蹦了下来。这趟车专为乐园而开,站台就在乐园的技术大楼外侧。大家随着陆主任走进大玻璃门,我悄悄四下观察众人,大家都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半张着嘴,像是要感叹什么,独独刚才那位和我在厕所不期而遇的男青年眼睛紧紧盯着前面,头也不转,发现我在看他后眼睛立刻撞了上来,又紧紧盯着我。我连忙移开目光,随着众人往前走去。

陆主任把我们带到了一楼的礼堂里。礼堂前方的大玻璃屏上已经放映着一张图像,上面是端正的“新青年欢迎会”几个大字,会场前几排已坐着诸多中年和老年。陆主任连忙安排大家落座,又一路小跑到会场前排的一位老年面前,将他请到了演讲台上。接下来陆主任拿起话筒,“今年新来的青年们已经到齐了,我们有请乐园主席娄垦谦先生主持新青年欢迎会!”大家一起鼓起掌来,陆主任恭敬地把话筒递交到了演讲台上的老年手中。

娄主席威严地扫了一圈底下的人。他把话筒举到嘴边,深情款款,就像献唱歌曲的歌星一样。“青年们!”他饱含感情。“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朗诵出一句我没怎么听懂的句子。“这句话是秦始皇说的。他是人类历史上一位伟大的新时代开创者。这句话放在今天也同样适用。你们来到乐园,便意味着将要接管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你们,属于你们这些年轻的、富有朝气的人们!”他引经据典的演说获得一阵阵狂烈的掌声。

这篇动人的演说发表完毕后,又有一位风纪管理员走上台,为大家介绍了在乐园接下来的安排。前两周先熟悉生活,第二周最后一天分配岗位,第三周开始工作。“你们将要面临的是无穷无尽的耗费脑力的工作。这也许会枯燥、劳累、压抑,但请记住,对你们而言是已经无法推辞的责任,对外界而言是全人类的未来。你们来到了这里就永远不能再出去,这应该也是你们合约的一部分。”他停顿了一下。“为了缓解大家的生活,我们为所有人配备了一件特殊的工具,就在你们的房间里。但请谨记,任何人不得在任何场合对此物品进行讨论,否则我们有权采取特殊行动。”他并没有解释特殊行动的含义。他又对大家提出了一项要求。“乐园不会干预你们的自我生命结束选择,但是自杀前必须上报,以合理安排各项事务。”他也并没有解释要安排什么。他含糊其辞的演说只得到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他好像终于解脱了一样,有点蹦跳地下了演讲台。

接下来又有乐园技术中心的青年员工代表发言,这是一个圆脸庞、细腰身的女青年,声音尖细,语速急促。她讲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只是竖着耳朵偷听徐益生和另一个男青年议论她的身材。完之后陆主任宣布散会,然后带着大家前往居所。我在南向的一间小屋子的门上看见了用浅金色字着的我的名字和MD5码,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和我上学时住的差不多。一间书房一间卧室一个卫生间,书桌上摆好了供我工作使用的电脑和一根细细的金属环,我走近时,电脑自动开了机,扫描了我的瞳孔和面部,进入了初始化界面。我坐下来,很快操作了一遍。我又把金属环戴到手腕上,它完美地契合着我手腕的弧度。我轻轻敲了一下金属环内侧,它发出一声提示音,在我面前投屏,把屏幕接收器转移到了乐园的监控系统上。这套监控系统可以让我们足不出户,就观察到其他公共区域的人员出入情况,以及随时请求与他人进行通话。我听到走廊里细细簌簌的脚步声,看到陆主任还在为大家分配房间,技术中心还没有下达进一步的指示,便又从通讯系统退了出来,关掉了投屏。我从书房又荡到了卧室,在米白色的双人床上躺了一会儿。房间里充满了好闻的焚香与乳香甜丝丝的味道,让我感到很舒服。

这时我突然看到卧室内侧的一台陌生仪器。它看上去像个简陋的双层书桌,因为它前面摆了一张椅子,上层放着几本书。书是很古的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但它又不像书桌,因为过于狭小。我从床上翻了下来,坐到了那张椅子面前,端详着它。这时我才发现我以为的下层桌子是一个很长很长的盖子。我把盖子翻开,眼前是一排木条,上面被漆成白色和黑色。

它没有表现出开机或是被唤醒的样子,让我感到很奇怪。我试着敲了敲某根木条,这台仪器突然发出巨大的提示音,吓得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我等着提示音之后的指令,但是它却又陷入了死寂,好像又关机了。我又试着敲了另一根木条,它又发出巨大的提示音,又陷入了死寂。

这个仪器简直莫名其妙。我把上层的书拿了下来,它和历史图像中的模样很接近,有着粗糙的触感,里面是又薄又大的木片片,侧面锋利得可以割破我的手。书上面写着几个大字,“浅易钢琴教程”,我辨认出这是使用了比较古朴的语言,“浅易”应该就是简单的意思,“钢琴”指的应该就是这台仪器。我翻了翻这本书,里面印着我看不懂的黑色符号,让我想起了古代的神秘仪式和诡异宗教。我又敲了敲木条,它依旧只是发出提示音。我有些失望,就又打开手环,切换进了通讯系统。我看见陆主任正一个人穿过走廊,看来他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青年。我便请求与他通话。

“我是周十九。”我报上大名。

陆主任的声音听上去愉悦又欢快。“十九!你好你好,已经住进新房间了吧?感觉怎么样?”我敷衍着回答:“特别好,谢谢陆主任。”他又问道:“有什么事情吗?房间里是不是少了东西?”我这才想起来风纪管理员在大会上说进房间先检查物品是否齐全,没了小机器人的提醒,我早就忘到了脑后。“没少,都对着呢。”我又敷衍道。我接着问:“我的卧室里有一台仪器,只发出提示音,其他什么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开没开机,是不是坏了?我能不能报修一下?”陆主任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没坏。”他斩钉截铁地说。我感到有点疑惑。“可是……”我试图想再说些什么。陆主任立刻打断了我。“它没坏,它就是个只发出提示音的仪器。以后不要和任何人讨论它。”他说完就切掉了通话,让我一脸茫然地坐在椅子上。

我揣测这就是风纪管理员在大会上说的什么特殊物品。他的说法是“缓解大家的生活”,但是这个仪器看上去庞大又愚蠢,而且连教程都是让人看不懂的怪异符号。估计这种只发出提示音的低级玩意也不会对我的工作产生作用,我便干脆没有再管它。

我躺到床上,把投屏切换到游戏系统,在清晨的网球场上打了会儿球,又在空气凉爽的网球场外面看了看风景。玩完之后我感觉有些饿,于是按着乐园系统中的路线指引到了餐厅。

新来的青年们第一天吃饭都格外积极。我从人群中辨认出徐益生和另一个聊得来的男青年,似乎是叫魏建华,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古色古香的名字,不知道是系统给他生成的还是他自己改的。魏建华也从人群中看到了我,很热情地冲我挥手,又拉了拉徐益生的胳膊,他们一起挤过人群,在我旁边的空位坐下。

“你住哪?”魏建华问我。“402房间。”我回答道。“哦!那我们很近,我住406,医生在405。”魏建华说着,徐益生挤眉弄眼冲着我笑。“404好像是个女的。”徐益生露出诡秘的笑。“技术中心一直是男的比女的多,咱们这儿附近有一个,真难得。”他似乎还想说什么,我赶紧阻止他:“组织上不让公开谈论性,你别说了,自己去找她就好了。”徐益生就闭了嘴,魏建华在旁边嗤嗤地笑。

吃完饭之后我们回到了各自的房间。我打开电脑,开始研究一个算法。我看明白了算法框架,试着把代码写了一遍,比对了一下输入输出,效果似乎也不是很好。我又在电脑屏幕面前发愣了一会儿,切换到监控系统,看着我房门外的走廊,想看看404住的到底是不是个女青年,如果是的话相貌和身材怎样。然而半晌那扇门都没开。我又开始看走廊里其他地方。这时我发现403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了一个瘦小的男青年。

我一眼认出了他是谁,他关上门之后转了下头,目光直冲冲撞上我的监控接收器,又让我感觉一阵不舒服,我甚至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害怕他又把目光怼到我的下身。他弯着脖子走了,我赶紧去看他的门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苟子黔。第三个字我不认识,我去学术系统里查了查,才知道它怎么念。这时我看见有人走到了我的门前面,紧接着有提示音建议我回到现实系统。我赶紧切换,然后听见尖锐的门铃声。

我过去开了门,一下子就看见徐益生热情洋溢的笑脸。他闪进了我的房间,我便关上了门。他神秘地问我:“你知不知道403住的谁?”

我点了点头,他露出挫败的神色。“好吧。”他说。他又开始在我房间里转悠。“你刚刚在干什么?”他问我。“学算法。”我说道。他一下子激动极了。“你太强了!”他立刻恭维我。“不不不,肯定是你更强,你不用学都会。”这一套恭维语言早就被我掌握得行云流水。我们互相吹捧了几句。他转悠到我的钢琴旁边。“你会操作这个东西了吗?”他问我。

我有点迟疑。我觉得应该严守组织纪律,不讨论这个东西。他看出了我的犹豫。“放心吧,他们不会监视房间内的,否则就是违反人权了。而且我也不会告发你。”我便说了实话。“不会,而且我这个好像坏了。它只发出提示音,别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徐益生呆了一下,然后突然笑出了声。

“十九啊十九,你真是搞机器搞疯了。”他更加笑得不可遏制。他过去把下层的盖子打开了。依旧是那排死气沉沉的木条,他按下了其中一个。整个仪器发出巨大的提示音,并且延得很长,直到他松开手。

“是这样吗?”他问我。

我点了点头。他又按下另一个木条,仪器又发出提示音。我似乎突然明白了。“哦!”我大声慨叹。他转向我,眼神中抱有着某份期待,等着我做出评价。“所以说,这是一个最原始的简单交互智能体?机器智能的源头?”

徐益生的眼神一下子失望和嫌弃至极。他又转向钢琴,把双手都放上来,一下子按了好几个木条。它发出了更巨大的声响。“什么感觉?”徐益生问我。

“声音很大的提示音。”我恳切地说。

徐益生的眼神已经绝望了。他没有搭理我,而是继续双手在钢琴上运作着。声音源源不断地从钢琴中发出来,就像滚动的流水一样。我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好像看到了很杂乱和自由的飞鸟,还有只在历史教学资料里见过的群群高山和九曲江河。接下来我又看见学生时代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少年,她在阳光下踮着脚尖跳舞。很快有一场海啸袭来了,整个世界都被吞没,被卷入庞大的漩涡,冰冷而绚丽的浪花四射迸溅。我有点傻地杵在那里,好像波涛也要把我吞没一般,直到他停下来。

我看着他,他的嘴角有些颤抖,浮现出傲慢又轻狂的笑容,但眼中好像有了泪花。“这是音乐,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东西。”徐益生告诉我,“即使我们毁灭了,音乐都不应该被毁灭。”他把我按到椅子上坐下,“我来教你。”

我似懂非懂地听他说了很多。黑白木条叫琴键,不同的琴键可以发出不同的音调,什么和弦,什么旋律,什么音阶,他讲的天花乱坠。最后他说得有点累,就停下来喝水。

“你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目瞪口呆。

“我上初级学校的时候有个老年教师给过我一个钢琴模拟系统。我在模拟器上练过很长时间,不过我从没想过能摸到真的。相信我,这个东西不能毁灭。”他又重复了一遍。“有点晚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他把我的杯子放到了钢琴上面,闪出了我的房间。

我还沉浸在震惊中。我坐在钢琴旁边,按了很长时间琴键,直到困得睁不开眼睛,草草脱了衣服,睡死过去。


接下来的两周我们不用工作,每天都在串门和互相认识,谈论乐园中的各个人。我很快就与许多青年熟络起来,其中不乏俊俏的女青年们,包括住在404的邓娇娇。性的话题又受限制,男青年们在一起聊的最多的便是过去打过的比赛和用过的种种算法。大家过得似乎都比较无聊,打比赛带来的成就感或挫败感很能增加生活的趣味,所以说起来比赛,大家总是聊得津津有味,甚至有时会对某个赛题的最佳解决方案产生争执,最后不得不请出熟谙大量算法的我来进行仲裁。我有时也想加入女青年们的讨论,但她们似乎总是在交流如何让皮肤变得更紧致和乐园里零零散散的口红交易所。还有一件乐趣便是背地里讨论别人。大家谈起徐益生,总说他风流,谈起邓娇娇,总说她严肃又高傲,还有就是谈起苟子黔。苟子黔是常被谈论的对象,鲜有人认识他名字的第三个字,大家干脆就背地里称呼他“狗子”,然后四处散播他的故事。

据说此人到现在还是个处男,我们都十分震惊,但是和他当了十年同学的徐益生拍着胸脯保证此言属实。还有人说他不会用任何高级机器语言,写代码还常常使用汇编,这又引起大家的一阵惊叹。也有传言说他十一岁就会证明001号定理——就是那个在古代被搁置了很久的黎曼猜想,但这个没人相信。总之大家乐此不疲地谈论着他。我和他住得近,来往虽少,但总也算认识了,我每次见到他,他总是一个人,看见我的脸,便冷冷地点个头,当作打了招呼。

我除了跟人家嚼舌根,就是在屋子里苦练钢琴,那些虚拟游戏系统都没什么意思了。第一周的最后一天,我才终于把邓娇娇带到了我的床上,和她欢娱到半夜。邓娇娇除了胳膊有点粗,其他方面还是很漂亮的,我们四楼的几个男青年都很喜欢她,但是这种男女比例失调的情况下,只能轮流着和她睡觉。我和她聊起其他人的情况,才知道第一天徐益生教完我钢琴就窜进了她的房间,我立刻在心里把他狠狠骂了几句。我又知道四楼的男青年除了苟子黔其他人都和她做过了,我不禁痛恨自己的迟钝,但也更加对苟子黔的处男传言信以为真。

第二周技术中心给我们发了一份工作手册,大概就是各个岗位所需要的基本技能。又过了几天中心把大家集结到一起,给每个人挨个分配了岗位。徐益生要去负责机器编程语言的再设计和开发,我自然被指派去做算法。听说苟子黔被派去维护外界系统底层架构了,我也相信了他不会高级语言的传闻。开工前一天徐益生还来了我的房间,又教了我钢琴,和我谈了谈今后的工作。我们的岗位距离挺远,恐怕以后不能再像这段时间一样天天腻在一起。“十九,以后还是要多来往,咱们互帮互助着。”他对我说道。我点了点头。

工作的强度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这才知道乐园把这个世界设计得多么复杂精妙,几乎每个小时都会有一个新修改上传到中央服务器。我基本每天就是在桌子前闷着头苦思冥想,有时和同事们讨论一番,往往就某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也提不出来什么完美无缺的解决方案。偶尔有了新进展就立刻写代码做实验,有了成果大家就高兴一番,早早吃了饭散了工,放上一天假,第二天继续研究新的问题。我偶尔吃饭时碰到徐益生,只是觉得他憔悴了不少,听他说也是每天都有干不完的工作。魏建华也很少再来找我们谈笑,我和邓娇娇上床的频率也不断降低,有时即使做了也是草草了事,然后赶紧睡觉。才不出三个月,便有人大肆抱怨,说是要回去。然而来这里前大家都签了没有回头路的合约,这样的抱怨也只是逞一时之快。

此时我才大概明白了钢琴的作用。每次我听着像水一样的声音流出来时,我都仿佛能看到各种各样瑰丽的景色和人,来到一个幻妙的世界。这样子,我倒是觉得日子也不怎么难过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一段时间。相似的日子一天天重复着,我的时间观念似乎也变得模糊不清。每当我想起外界,脑中所能浮现的都是声铁窗外广袤无际的平原和绿色的麦浪,以及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这样的欣欣向荣和晴朗明亮,成了外界留给我的最后的回忆,也成了我对外界接近刻板的印象。直到有一天深夜,我突然醒来,发现本应在我怀中入睡的邓娇娇打开了床头灯,站在光亮处看着我。她还穿着前一天晚上来找我时穿着的白色裙子,眼中充满了柔和与哀伤,让我看不明白。她要求我起来,我照办了。我随手拽了一件衬衫套在身上,她带着我走出房门,沿着走廊一直往前走去。走廊里灯光昏暗,她的影子长短不断变换着,她的腰肢在深黄色的地灯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直到一扇窗子前。我这才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窗子了,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扇窗。我眯着眼睛向外看去,天空的最东边似乎要流露处一丝光线,地面上是声铁的轨道和乐园后面空旷的广场,在天空和地面之间充斥着大片大片洁白的雪花。它们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四散飘舞,让我恍惚中以为窗外的世界没有重力。我看雪花看得有些痴迷,突然意识到身边的邓娇娇。我转过头看她,她什么都没有说,但好像有点想哭的样子。我就伸出手臂搂住了她,再继续看着漫天纷飞的大雪。过了一会儿我们回去接着睡觉,第二天清晨我醒来时她已经去工作,我出了门沿着走廊一直走,却没有找见任何一扇窗户。我只能去办公室,但又怔怔地想着夜里发生的一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不过无论如何,冬天是真的来了。


这是我们到达乐园之后迎来的第一个冬天。然而实际上冬天与否,对这与世隔绝的技术中心而言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不知道除了我和邓娇娇之外有多少人看见过雪花,因为从来没人提起过雪。我也因此愈加怀疑,那夜狂躁的大雪与阴影中邓娇娇的面庞,究竟是不是梦。在这里我们感觉不到寒冷,也很少看到外界的光线,白昼与黑夜并不会缩短或拉长,冬天在大家的交谈里,似乎只是象征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在乐园已经度过了半年,而我仔细思考这半年,觉得似乎并没有什么欣喜,也没有什么成就。我也不知道我冥思苦想创造出来的算法给这个世界带来了什么。也从来没有人告知我那些算法被用到了什么地方,是否起了作用,是否被重视和认可。我似乎有些挫败,但大家都是这样生活着,我便也坦然接受。就在这个让我消沉的冬天,乐园宣布了第一次停工。

所谓停工也并非真的撒手不管,只是大家的工作都能减轻很多,每周值一天班,监测系统运行,及时处理外界上报的简单的问题即可。停工时长三周,大家欢呼雀跃;与这件事情一同宣布的,还有第一场大型比赛的开展。

那天我不用值班,清晨还在房间里睡着,徐益生不断敲着我的房门,直到把我吵醒。我困倦地去开了门,他倚在门框上,一脸兴奋。“你快看技术中心新发的通知,”他激动地讲着,“准备报名的人可多了,大家今天都在讨论这个。”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我。我打开手环,把界面切换到了技术中心公告板,一眼看见了新发布的巨幅海报。海报中央是巨大的“拳击比赛”四字,周围密密麻麻写着比赛细则。我飞快地把海报看了一遍,大抵明白了这是干什么的。这场比赛面向新来的青年们,大家一至三人组一队,主要工作为撰写一个打拳击比赛的程序,该程序会直接操控实验人体来进行对决。我尚不知道实验人体是什么,也没见过程序操控人体的先进技术,因而倍感新鲜。我又把视觉接收器切换了回来,徐益生一脸兴奋地等着我的评价。

“我挺想打的。”我直截了当地说。徐益生很高兴。“太好了!”他说道,“那咱们和魏建华一队吧?”我点了点头。他立刻表现出洋洋得意的样子。“稳了稳了,现在我们队里有了你这个算法大师,肯定无敌了。”他吹捧我的样子让我有些自得,然而当天晚上我才知道,他的组队邀请被邓娇娇拒绝之后才找上了我。不过这些于我而言皆不怎么重要。徐益生回到自己的房间,提交了我们三个的报名信息,我又重新躺回床上,仔细阅读着比赛详则。

比赛持续时间为两周,报名成功后即可开始准备。参赛选手需要在第一周完成代码的撰写,此间可以用程序进行虚拟对抗;第二周开始正式使用实验人体循环赛制进行对决,直到四强队伍产生。这个比赛的最大困难就在于写代码和实验人体的接口。我隐约猜测实验人体就是真正的人体,可是又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用代码去操控人体,不管怎么想都有些过于让人不可置信。我打开了刚刚收到的参赛资料包,里面有各种机器语言撰写接口代码的教程,详细又冗杂,几乎是从零开始教学;还有比赛进行过程中上百种可行的操作,每种操作需要的代价与带来的影响都有详细说明,以及每轮比赛最终胜负的判定方法。最后有一个官方给出的模拟对局程序,不过只是一个黑箱,源代码对我们都不可见,选手们可以在完成程序撰写之后用它进行模拟对局,来评估自己代码的水平。比赛双方的初始分数都是1000分,随着比赛进行逐渐扣除,最先扣为0分的一方失败。每轮双方同时决策出一个拳击动作,双方的动作以及双方的实时状态会同时对双方的扣分产生影响。由于每轮决策的实时状态都不一样,双方选手的人体数据也不同,因此这并非一个简单的马尔可夫过程,也不能用极大极小化的纳什均衡来解决。而关于程序中决策算法的部分只字未提,甚至没有一点线索和提示。看来,这部分得我们自己攻坚克难了。我思考了一下要做的工作,惊觉任务量极大,若想在一周内完成,必须争分夺秒。我翻身从床上下来,敲开了徐益生的门,发现魏建华也已经在里面,他们也正在一起看资料包中的内容。

“十九!你来得正好。”建华叫道。“我觉得今天就得开始准备了。明天晚上八点统一去分配实验体,距离现在还有二十多个小时,我们得先大概捋清楚任务,搞明白要做什么,最好明天分配到实验体后,可以直接针对实验体的特点进行调整。”我点了点头,说:“我们可以先明确一下分工,如果现在就开始做,明天让程序顺利运行还是有可能的。”

分工很快就谈妥了,我们三个各有所长,恰好每人负责一部分。我就潜心用自己擅长的算法写决策函数,在比赛的每一回合给出最佳反应;徐益生擅长计算机语言,负责撰写我的程序到实验体的接口;魏建华是数据分析师,一旦我们的程序开始运行,就由他进行模拟对局,对每场比赛、每一回合生成的对局信息数据进行汇总与分析,辨认出我们程序的弱点和需要改进的地方。

确定好分工之后我已经开始思考怎样用我毕生所学写出一个优美流畅的决策算法,徐益生静静地研读着上百页的接口代码教学文档。魏建华突然小声说了一句:“你们说,实验体到底是什么?”

“不是真正的人体吗?”我反问道。

魏建华沉默了几秒,又问:“那怎么可能用程序操纵人体呢?”

徐益生很高兴地大声说:“所以你们需要我这个语言学家来写接口。”

魏建华又沉默了。我大概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也知道这样的困惑是很难表达出来的。我看大家都不再作声,便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电脑,对照着比赛资料包里的代码块,开始试着写我的第一个算法。

我想试着用蒙特卡洛树搜索,这是博弈问题中历史最悠久的经典算法之一,大致思路就是每一步决策前随机进行多次在此之后的博弈,选择最终累计获胜概率最高的。这个算法我之前就用过很多次,所以写着也比较顺手。为了提高效率,我又加了一点增强学习思想,添了一个神经网络模型。我很快就写好了框架,留出了未知的实验体数据部分,随便设了些默认参数,然后再慢慢往里加入符合这个程序需要的评估函数和各种细枝末节。我对照着资料包一点一点往里加内容,每一步反复斟酌,谨慎行动,争取不出任何问题——毕竟我是真的不想给我和徐益生引来太多调试过程的麻烦。总之,算法易写细节难调,我修修补补搞了很久,直到下午,才算把第一个版本写了出来。

我又在电脑前坐了一段时间,把我写的每条语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遇到逻辑有问题的地方立刻调整,确定没有逻辑错误之后,我看了看时间,才刚刚到晚餐时间。我有些高兴,立刻把代码原封不动传送给了徐益生,然后迅速动身地前往餐厅吃饭。

我在餐厅遇到了邓娇娇,她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我提到了刚刚写代码时的意气风发、行云流水,也就是这时知道她适才拒绝了徐益生。我有些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加入徐益生的队伍。

“只有你们男人才喜欢一天到晚比来比去。”她嘟囔着答我。“好不容易休息几天,你们还非要继续工作,不累吗?”她半是质疑半是抱怨地问道。

我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可是如果不打比赛的话,好像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啊。”我说道。

她看上去想反驳我。但我真诚地望着她,她的反驳好像被堵在了嘴里。“好吧。”她扒拉了几口饭,摇了摇头。“你跟代码过一辈子吧。”

“这不就是我们的使命吗?”我疑惑地反问。

她不再说话。我还在疑惑中,我觉得我一句话都没说错,但她看上去似乎有点生气。她默默地吃着饭,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似乎用心打扮了一番。她平时天天穿着古板的白衬衫和黑裙子,而今天穿了一条淡紫色的紧身裙,领口的蕾丝上方露出精致的锁骨。她的脸似乎比往常更白一些,嘴唇也似乎比往常更红一些。淡紫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是我少年时学校旁边盛开的丁香花的颜色。来乐园半年多我都没有再见过鲜花了,然而现在已是冬天,即使我回到曾经的生活的地方,也不会有鲜花盛开。

邓娇娇好像注意到我有些失神地盯着她。“怎么了?”她停下筷子问我。“没什么事情,就是你今天穿这条裙子,特别好看。”我说道。她听我这么说好像有些惊讶。“特别像丁香花,又漂亮又优雅。”我又补充道。

邓娇娇不再生气了。她笑了起来:“你还能说出来这种话呀。我还以为你从来都不会夸人呢。”她笑道。“那怎么可能嘛,你今天这么好看,我当然要夸了。”我说道。“那你的意思是我平时不好看了?”邓娇娇反问。

我一下有些窘迫,总感觉说什么都不对,但是她带着些谐谑地看着我,似乎就等着看我怎么回答。“你平时也好看,但今天更好看。平时每天都差不多,所以我就没有经常说,虽然我的内心也觉得你每天都很好看。但今天比平时更为突出,所以我今天就强调了一遍。但即使我没有说,我心里也是觉得你很好看的。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天天夸你一遍。”我像写论述文文章一样胡诌了几句,就是不想让她脸上盈盈的笑容消失。她平时不怎么爱笑,没想到今天笑起来这么好看。果然这一番文字游戏哄得她很开心。“天天夸一遍倒也不用了。”她有些害羞地低头开始吃饭。我松了一口气,再一次感受到和女青年交流的困难。

吃完饭我们一起往宿舍区走,一路上倒也碰到不少相识的人,除去一些急急忙忙走着路、嘴上讨论着比赛的人,大部分都是三五成群,准备在夜里去寻欢作乐的。我把邓娇娇送到了她的房间门口,准备回去。

“我要去你那里。”邓娇娇说。

我很是惊诧。若是在平时我早就要激动得立刻请她进去并且把门锁死,但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想着我们的比赛,我并不想花时间在这种事情上。我有些犹疑。“晚上我可能还要继续写代码,所以可能……会睡得比较晚。”我想要委婉地拒绝她。

“没事。”她说道,语气有些失落,但也很坚决。“我不是非要跟你做那件事情,我是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我便同意了。她轻轻挽住我的手臂,和我穿过走廊,走进我的房间。

她坐到我的桌子旁边,示意我打开电脑。我照做了,她驾轻就熟地登陆了自己的账号,一层层深入庞杂的文件系统,最终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只有不到10兆的可执行文件。她把文件转存到我的磁盘里,从自己的账号中推了出来,抹掉了历史记录。

“打开看看。”她对我说。

我点开了。电脑一片黑屏,缓缓地有细碎的光亮出现,一颗蓝色的光点逐渐放大,最后占满了整个屏幕,定格在我眼前。巨大的蓝色球体上有一半明亮一半昏暗,白色的漩涡在球体表面缓缓地移动着。

邓娇娇把手放到我的触控板上,开始移动画面。她朝着地球的亮面移动着,水星从我眼前闪过,然后太阳占据了整个屏幕。太阳的光和热似乎能穿透屏幕打在我的脸上,我感到心跳加快,周围的温度仿佛在逐渐升高。她不断滑动着触控板。无数的星星散布在这片黑色的屏幕上,随着她的手指一起转动,在我眼前闪现又消失。

“你怎么会有这个?”我喃喃地问道。“我们……是不能非法观星的。”

而我从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非法观星。我只知道“观星”是仅出现在历史教学资料中的词语,而教师将它定义为“科学史上的严重错误”。我们应当认定,宇宙不值得探索,因为这是人类数千年的实践所得出的结论。我们应当认定,探索宇宙除了满足好奇心之外,对人类的发展,毫无用处。可我并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观星,放弃宇宙,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公开讨论音乐,不能公开讨论性,不能公开讨论那些被认定无用的东西。我只知道我们应该这样。

“我是一百年来最优秀的女黑客,我想有什么,就能有什么。我甚至知道昨天晚上徐益生看了五部色情片。”邓娇娇说,语气中带着些傲慢。“至于非法观星的事情……岂止是观星,我们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邓娇娇冷静地说道。她从触控板上移走了手,地球又缓缓移到了我的屏幕中间。“可我们自己应该明白我们要做什么。撰写这个程序的人已经死了几百年了,这个程序里的可观测宇宙范围还是几百年前的范围。那时候第五次科学革命刚刚开始,他可能早就料到了会发生什么,于是留下了这个。在那次革命之后有太多观测仪器与系统被销毁……只有这个程序留了下来。没人知道它曾经属于谁,现在属于谁,将要属于谁,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消失。甚至有人怀疑这些数据都是仿造的,我们只是看着这些行星沿着程序设定好的轨迹去运动,我们早就失去了整个宇宙……可是这都不重要了。”她看着我。“十九,我只想告诉你,你不能永远只活在我们的这个世界里,只做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她欲言又止。她也许想等我说什么话。

“我还可以做什么?”我问。

“你可以看看猎户座。”她说道。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猎户座。我对宇宙的了解,仅限于太阳系中的恒星与行星。我想开口问问她,却一时张不开嘴,我被她的目光牢牢锁死,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她看着我,不再说话。我突然想请求她今晚留下来,我不为别的,我只是想再看一看她等待我说话时聚集在我身上的眼神。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注意到她的目光。我不知道她从前怎样看我,或者以后将怎样看我,我不想和她做其他的任何事情。我只想让她这样坐在我的身旁,沉默地看着我,用冷静而充满温情的眼睛看着我。如果她这样看着我,也许在包裹着我们的这栋楼的外面,就会出现布满星光的夜,大雪纷飞的晴朗的冬夜。也许我们就可以从这样闭锁的大厦里走出去,感受到大雪的刺骨的冷,让星星把我们的脸庞照亮。也许我们不会拥有黎明,我们会永远停留在这样默示的夜里。

可我没有开口。我什么都没有说,直到她移开了目光,离开了我的房间。


晚上我联系了徐益生,询问他进展如何。他说他已看完了我写的内容,从吃完饭开始就在对照着手册写代码;说完工作进展,又不忘夸赞我的代码风格简洁优美、令人叹服。我虽知道他的恭维都是刻意为之,但内心还是有些自得。我猜测他工作时可能也不愿被打扰——毕竟我自己是这样,于是晚上就没有再与他通话。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把电脑从桌子上拿了过来。邓娇娇留下的程序还占据着我的电脑屏幕。我把视野不断放大,宇宙在我眼前延展开来,蓝色的地球漂浮在无数的星星中间,也像一颗渺远的星星。我很快就睡着过去。

第二天我被手腕上的震动吵醒。我懒洋洋地抬起手腕,凌晨五点——我从来没有这么早醒过。徐益生正在呼叫我,我接通了,便很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起得这么早?”徐益生的声音有些虚弱又有些激动:“我就没睡,刚刚才写完。”我有些惊讶,正想说些什么安慰或是感谢的话语,他接着说:“咱们的程序已经可以运行了,现在正在跟样例程序打比赛,我刚刚叫了建华过来,你要不要也过来看一下?”我更震惊了,没想到他可以一夜就学会这一套全新的程序语法,写完所有接口,甚至可以让程序直接运行。我对他又产生出一种由衷的佩服,便切断通话,走出了门。

走廊里几乎还是黑的,只有每隔七米设立的小灯暗暗地亮着。我正要走进徐益生的房间,突然发现403的门缝里流泄出一丝光线。我轻轻走到403门口,把耳朵贴到门上,想听听苟子黔在里面做什么。然而我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觉得里面一片寂静。我有些失望,就去了徐益生那里。

“你来了!”徐益生笑着站起来迎接我。魏建华也在房间里,我走过去和魏建华一起坐下。“我们正在看比赛。”魏建华说着,指了指徐益生的电脑。我就也凑过去一起看着,屏幕上每隔几秒会输出一个决策代号,红色的是我们,蓝色的是样例程序。与此同时双方的总分也在不断地刷新。样例程序的分数已经被扣了一半,我们的分数还和初始状态没什么区别。徐益生坐到桌子旁边,在电脑上拽了一个扩展窗口,里面是密密麻麻的每个决策代号对应的决策内容。他聚精会神地看着。

“别看了。”魏建华说。“你又不会数据分析,这样盯着也没用。”

徐益生没有理他,只是继续兴致勃勃地看着屏幕。我对决策代号的印象已经比较深刻,毕竟在写决策算法的过程中,我已无数次参阅对照表,近百种方案已经烂熟于心。对局过程中我方的决策输出倒是很符合我的主观期望与判断,而样例程序的输出倒是毫无逻辑、变化莫测,让我十分困惑。然而不到三分钟对局就结束了。样例程序输得很惨,我们依旧是接近满分。

“就这?”徐益生失望地质疑。

“样例程序的代码你们看了吗?”魏建华问,“是它真的这么菜,还是医生的对局接口写错了?”

“我不可能出错。”徐益生立刻反驳。他关掉了对局界面,切换到另一个文件夹内,找到了样例程序,把它打开。“咱们一起看看这样例咋回事吧。”他说道。我凑过去看了几眼,全都是没什么用的函数声明,我按着触控板一直往下滑,终于找到了输出决策的函数。里面只有一行,调用了一个随机数生成函数。

徐益生骂了一句脏话。“垃圾玩意。”魏建华也补充道。

“算了算了,别骂了。”徐益生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去认领实验体了,接下来的工作主要就是基于我们分到的人体再进行修改调整。”

“我这几天一直在好奇,我们真的会分到各项数据区别很大的实验体吗?那怎么保证比赛的公平性啊?”我问道。

“是的。”徐益生说,“我也觉得很惊讶,听说分配实验体也是随机的,那分到身强力壮的人体和瘦弱不堪的——像狗子那样的——”他压低了音量,小声笑了起来,“区别肯定就很大吧。”

“你怎么天天嘲讽人家苟子黔?”魏建华一边问着,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从来不嘲讽会证黎曼猜想的小天才。”徐益生说。“你们知道吗,他也报名这个比赛了,只不过根本没人跟他组队,他准备自己打。”

“他?”我惊讶地问。“他不是只会写汇编吗?”

“是啊,我觉得他肯定疯了。你看看这行优美的随机数生成,”徐益生把光标移到样例程序上,“我们写一行就行了,他写汇编得写几十行,还要算半天端口地址,还要防止访问错误,就像跟女青年睡觉,找人家房间找了半个小时,终于睡上了还要提防着陆主任突然进门一样。”

我倒是突然对他生成一份敬佩和怜悯。我想起来从他门缝中流泄出的光线,想必他也是彻夜未眠,机械枯燥地调用着百余条机器指令,用最贫瘠低微的方式去架构如此庞大复杂的系统,和他平时所做的事情一样。

“还好,最起码他没有直接写二进制。”魏建华说。

“最起码他没有直接在纸带上打孔。”徐益生说。

徐益生关了电脑,蜷缩在床上眯了一会儿,我和魏建华就在他的房间里洗漱,准备出门。七点半的时候我们去吃了早餐,结果正碰到苟子黔——他看上去很疲惫,头发极其凌乱,脖子也比过去愈加前倾。他看到我后把刀子一样凌冽的目光聚了上来,对我点点头,道:“周兄。”我被他的目光射得有些慌乱,也赶紧对他点头致意。他看到我身后不敢吱声的徐益生和魏建华。“早饭过后是否去认领比赛所用实验人体?”他问道。我又点了点头。他便浮起一种淡淡的笑容:“甚好,不如我们同去?”我不敢拒绝,又赶紧点了点头。

他在长桌的另一边坐下了。我松了一口气,很怕他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我们三个坐下吃饭,徐益生很好奇地问:“他怎么叫你叫得这么亲切?”我回答:“我也不知道,但他确实常常跟我这样打招呼,有点瘆人。”魏建华低声说:“他可能觉得你长得不错。他特别喜欢跟长得帅的男青年打招呼。”我更害怕了。

我一边吃饭一边往苟子黔那边看,他一个人默默坐着吃饭。他吃饭的样子有点好笑,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食物,虔诚地咀嚼、吞咽,就好像在完成某种仪式。但他却又吃得极快,似乎他并不品尝味道,只是咽了下去,走完流程。他吃了几口面包便去喝牛奶。他喝牛奶时的动作更为急切,他总要吸入一大口,然后狠狠地咽下去,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吃得并不多,吃完后便用纸巾仔细地擦拭了嘴唇,然后把双手放到大腿上,正襟危坐,徐徐将目光转到我们这边。我赶紧低下头继续吃饭。

我倒是很希望他赶快离开,但他没有,他一直在长桌的另一端端坐着等我们。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在餐桌前磨蹭到了八点半,连徐益生和魏建华都开始催促我,他一直端坐在那里。最终我们只能和他一同前去。

“周兄,你此前可曾去过冷库?”苟子黔在前面带路,一边走一边问我。我摇了摇头,他似乎很满意,接着往下说。“我也从未去过,只是听闻死尸皆被安置于此,倒是有些好奇。”“死尸?”我惊恐地问。“确是如此。”苟子黔说道。“青年若有自杀或猝死者,遗体运至冷库储存,用于高级人体仿真实验。”他说的话让我将信将疑。魏建华听到了,在一旁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组织上没有跟咱们讲过吧?”苟子黔淡淡道:“我亦是道听途说。我有故人现工作于仿真模拟部门,偶有进入冷库实验的机会,此番内容是他所告知。你若怀疑,稍后见了便知。”

我们继续走着,离冷库越近人越多,有已经分配完实验体、正在离去的,也有像我们这样的迟到队伍,正在急急忙忙地往过走。我们挤到冷库门前,却也不见冷库的真正面目,只是看到一个小小的铁门,门侧方是陆主任站在一个椅子上,正举着喇叭在喊话。“请参加拳击比赛的各组排队抽签!抽签完毕后按顺序进入冷库!”他一边喊,还要一边驱逐着挤在铁门周围的青年。“一次只能进去一组!”冷库的小铁门缓缓打开,一阵冷气飘了出来,他连忙驱散围在铁门周围、探头探脑往里看的青年,示意队首的几个人进入冷库。“关门!关门!”等队首的小组进去后,他立刻对着门里大喊。铁门立刻就关上了。

我对这混乱的场面感到有些茫然。我勉强从人群中辨认出了队伍的队尾,赶紧招呼大家去排队。队伍还很长,每次又只能进去一组,我们就只能百无聊赖地等着。

突然我旁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抽一下签。”我转头看去,邓娇娇站在队伍外侧,拿着抽签器看着我们。一看到她,徐益生和魏建华都浮现出惊喜的笑容。“娇娇?你怎么也在这里?”徐益生故意大声说。邓娇娇瞥了他一眼,冷冷道:“我来当志愿者。”她又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抽签。”她言简意赅。我赶紧照做。她用抽签器扫描了我的瞳孔,验证通过后,她把抽签器转向我。“祝你好运。”她轻声说。我点了一下屏幕,上面出现了一个数字。

“2050号。”她看了一眼屏幕。“这就是你们组分配的实验体,”她抬头对我们三个说。“一会儿进冷库后报这个号码,工作人员会领你们去看你们的实验体,对应的人体数据也会发送给你们。切记要在三分钟之内出来,冷库里面温度很低,逗留太久对身体有害。”

“这个实验体怎么样?高大强壮吗?能赢比赛吗?”徐益生嬉皮笑脸地问。

“我,不,知,道。”邓娇娇缓缓说出四个字,不再理会我们,走到了苟子黔面前。“抽签。”她对苟子黔说。

魏建华盯着她的侧脸,小声问我们:“她今天怎么这么傲慢?”

“排队的人这么多,换了谁都会烦躁。”徐益生说道。魏建华似乎觉得很有道理,就没有再说话。

队伍缓慢地往前挪动着,我们等了一段时间,终于站到了队首。陆主任看到我们,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请进!请进!”铁门打开,陆主任冲我们高声喊着。上一组的三个青年走了出来,全都冷得发抖。我们三个走了进去,铁门轰然关闭。

冷库里面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本以为我会站在一间明亮刺眼、到处都是大冰柜的屋子里,紫光灯会照着我们,就像高级的生物实验室一样。然而冷确实是冷,比我在外界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寒冬还要冷得多,但里面是一片漆黑,我们看不到任何物体,只有一些红色的定位灯发出暗暗的光。这时有一个很高又很远的声音响起:“抽签号码是多少?”我连忙报上2050号。那边没有再发出声音,突然有光射到了我的眼睛前面,瞬间又消失,可能是在采集我的瞳孔信息。那边很快说道:“验证通过了。”刹那间,我听到许多机器轰然作响,刺耳的传送带胶皮摩擦声和电机升降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我们脚下的地板也似乎动了起来,不知要将我们运输到什么地方。片刻后机器的声音停了下来,一束光打到我们面前,那个又高又远的声音出现了:“这是2050号实验体,请确认。”

我面前是一个很大的玻璃柜,玻璃柜里站着一个男青年。他穿着短袖短裤,短袖的正面印着“2050”这个号码。他垂手站立,头微微低,眼睛紧闭,嘴唇发白。他的身体看上去年轻健康,他结实的手臂下还能隐约看到蓝紫色的血管。要不是看到他紧闭的双眼和僵硬的面部,我决不可能相信面前这个人已经死去。就在我沉思之时,他突然动了起来,我们三个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叫。他在玻璃柜里缓缓踱步,机械地转身,抬起手臂,举过头顶,又放下,为我们展示他的身体。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像刚开始那样站立着,一动不动。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照在我们面前的强光已经熄灭,巨大的机器轰鸣声又响了起来,我们似乎又被运到了进来时的地方。那个声音说道:“2050号实验体的人体数据将会发送给诸位,请查收后按照操作手册修改默认参数。还有什么问题吗?”那个声音问。我感觉有很多想问的,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徐益生和魏建华也在沉默着。那边没有收到我们的回复,便说:“开门。”这时铁门在我们眼前打开,外面是刚才的人群。我还有点想借着外面的光线,回头看一眼冷库里面的样子,但来不及了,外面已有一个男志愿者将我拽了出去。我回头时,只能看见苟子黔从铁门走了进去,他瘦弱的身体一半在阴影中,一半在亮处。然后铁门重重地关上。

“我们快走吧。”魏建华说。“我有点害怕。”

“我也是。”徐益生说。他平时总表现得胆大妄为,但今天也带了一份恐惧的神色。“我都有点不敢去看现场比赛了。”他补充说。

我们各自回去取了电脑,又一起聚到了徐益生的房间里。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文件系统里多了一个关于2050号实验体的文档,于是便打开查看。年龄,29。注释里面写着,这是对其当前身体状态的年龄测评,与其死亡时年龄无关。身高,175厘米。后面还要许多奇怪的指标,力量值,1840;敏捷度,1890,下面还有好几行。注释里面写着,这都是很权威的测评系统给出的数字,要求我们在本地进行测试时,把这些数据加入模拟对局程序最前面的参数声明。同时也提醒我们,在写决策方案时,务必要考虑到实验体的各项指标差异。我登录到中央服务器上,说:“我给咱们三个创立一个共享文件夹吧,以后有什么更新全都同步到这个文件夹里。”我把邀请链接和密码发给他们,把我写的代码全部传了上去,然后开始对照着实验体数据进行参数修改。

“天梯已经开放了。”魏建华突然说。“天梯?”我有些疑惑。

“就是一个模拟对局的地方。各个队伍可以把自己的程序放上去,天梯后台会组织模拟对局,按照比赛胜负给双方加减分,并呈现所有队伍的排名,大概就是让咱们对自己的程序水平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也方便我们进行优化。”魏建华解释道。

“天梯不是开源的吧?我们要不要先把这个最初版本放上去试一下?”我问。

“不是开源的。我觉得可以放上去,我看已经有两组上传自己的程序了。反正天梯成绩和排名只是给我们参考用的,不会影响下周的循环赛和总决赛。”

魏建华把我们的程序打包好放了上去。“天梯上的每一局比赛都会给详细的记录,每个回合双方的决策和分数变化都是可见的。我从今天开始就用天梯的比赛结果制作数据分析,每12个小时更新一次,方便你们修改代码。”魏建华说。

徐益生冲他点了点头,又转向我:“十九,你如果加了什么全局变量或者函数,或者对程序接口有任何需要,一定跟我说。”他脸上倦意愈深,我便对他说:“你先好好睡一会儿吧,我回去按照数据把算法调整调整,建华也可以研究一下天梯上的数据格式,我们有什么问题再联系。”他同意了,我和魏建华便离开了他的房间,各自回去。

我回到房间,坐到床上,准备继续调整我的代码。幸运的是,我们拿到的这个实验体的各项数据很均匀,极差只有两位数,并且与默认参数的偏差都不大,所以并不需要着重利用实验体的优势或回避某些劣势,这其实很大程度上减轻了我们的工作量。

我继续想着优化算法的方法。实验体的数据特征是不必再考虑了,天梯上也没打几场比赛,数据也不够全面,我就只能在最原始的版本上进行修改。同一个程序内的搜索层数和权重设计对算法的实际效果影响也不小,但我们根本无法提前预知,因此多进行一些尝试、调调参数,也不无裨益。我就沉浸到了自己的世界里。我设了许多不同的搜索树深度,又开始思考怎么去设计权重等参数。我在电脑上开了一个白色的分屏,拿触控笔在上面抄下来我自己写的评估函数,胡乱列着式子,试着算出来更好一些的参数设计。我写写画画,稍微有了点思路就去改改代码,然后让某两个版本在我的模拟对局程序里去比赛。我一边推着公式,偶尔抬头看看得分结果,如果推不下去了,就对着电脑屏幕发呆,看着某方节节败退,另一方逐渐占得上风,或是局面突然反转,我本以为必输的那方突然给了致命一击,然后竟步步紧逼,直到成为胜者。总之看着两个程序比赛也是挺有意思的事情,我常常一看就是一个小时。

第一周似乎都是这么过去的,我天天呆在房间里,要么坐在桌子前面,要么倚在床上,对着自己的几千行代码修修改改。魏建华几乎从来不联系我,但他的比赛分析确实准确地每隔12小时更新一次。我定时定点去我们三个的共享文件夹里研读他写下的内容,看看他们给我的留言,然后照着魏建华的分析结果和建议一点点修改。他写的东西详实易懂,他会指出我们的决策中固有的失误与偏差,请求我采取某些手段调整成另一种决策。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得出这些结论,但按照他的建议进行修改后,我们的程序似乎总能有些进步。徐益生也在及时地处理我的需求,把接口写得完美无缺。没什么工作时我也会去天梯上默默巡视。我们的总积分早就登顶第一,比第二名的队伍高了不少。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有输掉的比赛,并不能总是轻而易举地战胜所有人。我也好奇苟子黔的汇编程序到底能有多强,可是他从来没有在天梯上传过程序,甚至似乎还没有注册。

我的作息和时间观念似乎也混乱起来,每天我感到饥饿就前往餐厅,而这时往往已经过了饭点,餐厅也只有寥寥数人。我感到困倦就去睡觉,才发现早就过了午夜。能将我的作息重新拉回正常的只有邓娇娇。她常常在傍晚过来,看到还在对着电脑发愣的我,要求我和她一起去吃饭。我有时并没有食欲,试图拒绝,她就会坐到我的身边,一直等下去,直到我同意为止。晚饭后她会带了电脑来到我这里,如果我一直在写代码,她就在旁边看电影,或者做其他的事情。如果我也无所事事,她就和我讲述我们周围的各种新闻。她说大家议论最多的就是拳击比赛,关于拳击比赛议论最多的就是我。毕竟我们三个如今在天梯叱诧风云,徐益生和魏建华时常出现在公共场合,也就与大家攀谈得多些,当大家谈起比赛时免不了要一阵吹嘘,而他们逢人便讲“我俩啥都不会,代码全是周十九写的,他太强了”。我闭门造车,大家无法向我取证,便信以为真,对我的事迹以讹传讹。她又说也有人出言不逊、心怀轻蔑,等着下周正式比赛时一决高下。我听着这些感到又好笑又魔幻,仿佛听着一个离我很远的世界的故事。

晚上她总要留下来陪我过夜。在某个夜晚她终于告诉了我猎户座是哪个。她牵着我的手在她的触控板上移动,让我看猎户星座里的每一颗星星。她总让我的光标停留在猎人的右肩上,她说那里是一颗恒星,而它橙红色的光芒正在逐渐变暗。我并不明白她说这些是因为什么,但往往这时我只想安静地听她说话,让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看着我面前的宇宙,感到混沌与眩晕。有时她只是盯着那颗恒星,轻轻吻着我的肩膀。夜里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躺在床上,她挽着我的手臂,她的呼吸落在我的胸口上。

苟子黔晕倒的事情是她告诉我的。她也不认识苟子黔名字的第三个字,一直称他为“苟子今”,我为了避免引起我们之间的矛盾,也就懒得纠正她。她说这件事情大家都在议论纷纷,只有我还毫不知情。邓娇娇说故事有许多个版本,而她的版本一定是正确的,因为她是亲眼所见。她讲道,苟子黔这段时间行事很古怪张扬,走到哪里都带着电脑,包括吃饭也是。他坐下吃饭之后,右手拿筷子,左手就开始敲键盘,敲的声音还很大,引人侧目。他会飞快地吃完东西,然后立刻抱着电脑离开,窜回他的房间里,就这样日复一日。终于有一天中午,他一边吃着饭一边写代码,突然人就向后仰去,整个人摔到了地上,而他昏迷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按了ctrl+S来保存他的更改。邓娇娇当时就坐在他后面的桌子上,她看到这一切慌忙起身想要扶起他,却见他气息奄奄,嘴唇死白,四肢抖动,后脑勺磕出了一道口子,鲜血在白瓷砖上蔓延开来。周围的青年一片惊惶,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叫了陆主任。陆主任把他带走了,据说是用修复胶粘好了伤口,又灌了葡萄糖让他醒过来。邓娇娇帮他收走了电脑,直到他恢复后寻过来才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我没碰他的任何文件,但我看了一眼他的代码。”邓娇娇幽幽地说。“他居然真的只写汇编,而且……他当时已经写了八万多行了。”我想到自己不到三千行还自诩呕心沥血的代码,一时不敢说话。

“他还好吗?”我最终问道。

邓娇娇略有惊讶地看着我,似乎觉得我所表达出的关切有些出乎意料。“还好吧。”她说。“也有可能不太好。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来找我的时候看着还很虚弱,后来我也没再碰见过他了。”

我突然有点想去看看他。可我一想到他刀子般的目光,便又不敢独自前往,而我也不会再找出第二个愿意去问候他的人了。“希望人没事。”我心里想。

我虽然不见他,但也一直牵念着他的身体。我足不出户,就时不时打开监控系统,看着我们的走廊,希望能看见他走出来,看见他健康无碍的样子。但我几乎没看到过。我很偶尔地看到他出门,往往也是到了深夜,他佝偻着身体,缓缓走出来,看上去比之前还要羸弱疲惫。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苦心孤诣地写着他的汇编,甚至害怕他因此搞垮了自己。


打消我担心的事情是他的名字在天梯的出现。那时距离正式比赛开始已经不到二十四小时了。而与此同时,这件事情也在众人之间掀起了轩然大波。

当时几乎所有参赛队伍都已经在天梯上传了自己的程序,没有上传的也大都碍于过大的工作量放弃了比赛。天梯上所有队伍的积分也已经趋于稳定,排名一目了然,大家只等着在正式比赛中复现天梯的结果,然后比赛圆满结束,连徐益生都撂出了“我们只等着拿冠军”这种不可一世的话语。苟子黔在天梯上的出现,本来也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他写汇编与当众晕倒的事情已经成为笑谈,大家似乎都断定他无法完成比赛,即使能按时上交程序,也只会趋于末流。

但他加入后,用了两个小时和每支队伍打了一场比赛,战无不胜。他打败了所有队伍,包括我们。

当苟子黔占领了天梯第一时,我终于按捺不住了。但没等我有所作为,徐益生和魏建华二人已经闯进了我的房间。这也是一周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们三人围着三台电脑坐着,面面相觑。徐益生看上去非常焦虑。“就凭他?”他喃喃低语道。“怎么可能?他写的是汇编啊!他怎么可能比过我们?”徐益生痛苦地哀嚎。

我求助地看向魏建华。他明显比徐益生要理性得多。他首先批评徐益生。“医生,你别嚎了。”他说道。“狗子十一岁就能整出来黎曼猜想,这水平也不是普通人。你冷静一点。”待徐益生平复了情绪,他又对我们说:“我看了我们和他的三场比赛。他的招式太妙了。”他说。“从每场比赛来看,每一回合他给出的都几乎是全局最优决策……他的程序不像程序。”魏建华犹豫地说。“似乎更像一个人。仿佛每一回合它都会思考过去那些回合中发生的事情,并且可以预测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说道。

“不可能。”徐益生暴躁地说。“这个博弈是不可能找到全局最优的。”

“他并不是真的找到了全局最优。”魏建华说道。“他只是接近全局最优。就说我们和他打的这三场比赛吧,每一场我都能计算出一组策略打败他的策略,并且这组获胜策略,和我们做出的决策只有一回合不同。但我们的程序就没做出那组决策,然后就输了。当然也有可能我们即使换了那一回合的决策还是他赢,毕竟他也会换。”他说着说着,也有些不甘和愤恨。

“那也不可能。”徐益生说。他看向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十九,救救咱们。”他哀求道。

我看向魏建华。“有什么建议吗?”我把希望寄托给他。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我试着做过分析了,但什么都分析不出来。以前我给你提的问题都是一些算法中的固有小缺陷,容易被找到也容易被修改。但这次完全不是。”他又叹气。“十九,而且这些天你也太辛苦了。还有八个小时就是程序提交的截止时间了,我可能做不出什么有用的分析,即使做出来了,可能对你而言也没那么好改。”

我们都有些气馁。“也许拿第二名也挺好的。”我小声说。

“但败在狗子手上……我实在不甘心啊。”徐益生说。

我实在不知道徐益生和苟子黔有什么渊源或者纠纷。我觉得苟子黔虽然古怪,但总有一份值得我尊敬的地方,不论别的,就凭他八万行汇编——现在肯定更多——的锲而不舍的精神,我便对败给他心服口服。我虽也垂头丧气,但总归还不至于非常难过。但我内心也十分好奇他到底用了什么算法,居然能如此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第二天早晨八点比赛正式拉开了序幕。开幕式在一楼的礼堂举行,吸引了许多人前来观看,乐园的几个大领导讲完话,第一场对局开始。对局时台下第一排坐了几位志愿者,来时刻监控着比赛的进行,防止出现任何意外。台上是巨大的玻璃冷柜,每开始一场新的比赛时,由传送带将两组的实验体从地板下方传进冷柜内。比赛宣告开始,双方程序启动,两个实验体对着双方机械地鞠躬,再抬起身,然后便开始了暴力与惊险异常的对局。在程序中由数字代表的决策如今变成了凶狠的拳法,那些闭着眼睛、已经死去的躯体朝着对手的额头或心脏重重出拳,将对手打倒在地,又猛扑上去,死死压制。被扑倒的人用力还击,也许能翻身而起,朝着打倒自己的人的前额迎面一拳,或是用肘硬撞上去;也许在几下挣扎后便失去力气,无法起身,八秒后对局宣告结束。若是打得再凶猛一些,双方甚至会头破血流,暗褐色的血从受伤者的眼角或鼻子里渗出。长期冷冻的血液流速缓慢,看上去更是格外惊险。但评判程序并不会管这些,哪怕双方打得再激烈,它都会等到某方倒在地上八秒不起之后再宣布结果。一上午过去,不少实验体都是伤痕累累而退。

我看得有些揪心。我只是知道拳赛这样的运动存在,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也没想到打起来是这样残忍凶恶的方式——纵使我不断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已经死去的实验体,也不断告诉自己用修复胶就能治愈他们的伤势——我仍旧感觉到一阵阴寒。我写程序时只是想着怎样最快击败对方,并没有想到会导致如此场面。我上午看了一场我们组和别人的对局,虽说我们的实验体技艺高超、身手矫健,打得对方节节败退,但当他一拳打断对方的鼻梁、台下发出惊呼时,我还是不忍再看下去,甚至有些自责。

上午的比赛进行了三个小时,中午停赛后我便去餐厅吃饭。我遇到了苟子黔,这还是继认领实验体那天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看到我后抬起了没有神采的疲惫的眼睛,很庄严地站了起来,嘴上说着:“周兄,许久不见,幸会。”

我也用了些敬语和他打了招呼,问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无恙,无恙。多谢关心。”他回答道。

我表现出很舒心的样子,点了点头,但又觉得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上去依旧是劳苦虚弱的样子,歪斜的脊梁有些摇摇欲坠。我连忙请他坐下。

我想安安静静地吃饭,但他在我旁边,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谈一谈比赛,对他的算法的好奇心也愈来愈甚。

“你的程序……很厉害。”我还是没忍住,低声对他说道。

“什么程序?”他有些讶异。

“拳击比赛的程序。”我说。

他苦笑了一下,很谦虚地说道:“雕虫小技而已。”

我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问:“你用的是什么算法?”为了避免他对我产生抵触和怀疑,我很快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们用的是蒙特卡洛树搜索,计算节点的时候用了ResNet神经网络模型,整体效果还可以,但还是比不过你的。”我全盘托出了我们的工作,希望和他坦诚相见。

“周兄,你所谈的这些我实在不懂。”苟子黔听完后沉默片刻,才低低说道。“博弈算法实乃精妙、复杂之学问,我无法参透,更无法谈及应用。”

我不太敢相信。“那你怎么那么厉害?”

他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他说道。“我未曾使用任何算法,只是写了较多的条件转移,即你们所说的特判。”他抬头望向我。“周兄,请你相信。你我术业有专攻,擅长之事不同,你善于算法研究,我精于低级语言。你的学问高深绝伦,我亦有我的大道至简,纵使方法不同,你我也必殊途同归。”

我将他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大部分我是没听懂的,但他所说的特判确实让我惊讶。因为对于这个比赛,双方两个回合的决策就已有一亿种。更何况就我今天上午所见,一场比赛至少要十回合才能分出胜负。我实在不敢、也无法相信,他如何能用特判去枚举出那么多的情况,并且取得这么好的效果。我实在想不通这一切。

下午我又去了礼堂看比赛,场面仍旧过于暴力,我看了几场感到愈发反胃,便没有再看下去。晚上我与邓娇娇谈起比赛,才知道她也看了两场就没有再去了。“太血腥了,我完全想不到还有这么可怕的运动。”邓娇娇说道。“直接看天梯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整这么多事情?”她抱怨道。她说的其实没错,实战结果和天梯上的模拟对局结果毫无区别,包括每一回合的分数变化和失败方倒地八秒不起时间。

“可能是想给大家找些刺激吧,毕竟这半年实在太无聊了。”我说。

我又谈到了和苟子黔的对话,并顺便纠正她苟子黔名字的读音。“你早该猜到的。”她说。“猜到什么?”我又疑惑了。“他肯定用不了什么高级算法,所以必然写的全是特判。你难道指望他用汇编搭人工神经网络或者决策树吗?而且他的代码我那天看了一眼,通篇都是je、jl和jg,就是汇编里的条件转移指令。可能他真的是天才吧。”她说。

循环赛持续了六天,从周一到周六。我几乎没有再去现场看过比赛,只是频繁地去公告栏里查看积分榜,纵然我也知道最终的积分结果和天梯上不会有什么区别。苟子黔稳居第一,我们紧随其后,其他的队伍排在后面。我和邓娇娇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我们不再谈论比赛,她喜欢在我的房间里听我弹钢琴,我练会了一首她喜欢的曲子,叫《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说莫斯科是北方的很古老的一座城市,伴随着第五次科学革命消亡。她说那里终年寒冷,昼夜分明,河流湍急,森林翠郁,古建耸立,富丽庄重。她说莫斯科的人们一年四季饮酒吃鱼,说他们半夜坐在河边观看月朗星稀的天空,演奏动人的音乐。我无法设想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也不知道她所说的真实与否,但我只是觉得,能让她神往并愿意讲述给我的故事,必然是美丽而理想化的。她说音乐就和莫斯科的夜一样扣人心弦,就好像她曾到访过那里一般。但这些对我而言都不重要。我愿意磕磕绊绊地弹着钢琴,听她在旁边笑,夜晚温柔如流水,我们就如同身处幻想中的莫斯科。她就是分割现实与幻觉的那道光束,而这时整个乐园、整个世界都会离我远去。

我这样浑浑噩噩过到了周六下午。此时循环赛已经全部打完,四强已经产生。就在大家以为比赛要结束的时候,技术中心的公告栏突然发出了一条通知,说明天还要再举行一场四强争霸赛。四强争霸只再进行两场比赛,上午十点三四名比一场,十一点前两名比一场。这两场比赛,决定了前四强的最终排名。与此同时,前四强的队伍拥有一次更新程序的机会,更新截止时间是对应场次比赛开始前十分钟。

我们三个早已断定苟子黔会获胜,却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这是我们唯一击败他的机会,但实在是太难、太难。他从来没有输给过任何人,他从出现的那一天起就一骑绝尘。

通知发出后不到三分钟徐益生就找到了我。

“我们还有机会吗?”他问。“如果你肯尝试,我也会尽我所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去我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冷静,比所有人都能折服于他,但实际上我也许只是为了回避自己不如他的事实。他孤僻、古怪而阴沉,但从来不争不抢,也对我一如既往的友好,我内心并不愿摧毁我们这样疏离的友谊。我这时才惊讶地发现,在某种程度上,我居然已经把他当成了朋友。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可当这唯一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时,我发现,我对胜利的渴望还是超过了一切,毕竟在我已经历的全部的人生中,算法比赛几乎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我的生活就是写代码,调参数,提交,赢。我希望这一次也是。

“总之无论如何,我们至少都是第二。所以你如果不想再改的话,我觉得也没问题。”他又说道。

我看着面前的这个语言学家,笑了出来。“我要叫魏建华了。”我说。

魏建华根本没想到我们还要改代码。他其实并不怎么在乎比赛结果,能在天梯稳居一周的第一已经让他容光焕发、洋洋得意,因此他天天呆在礼堂里看比赛,享受其他来观战的青年们的吹捧。

他担忧地看着我,又拿出了他作为数据分析师的一套说辞,告诉我优化算法有多难,试图劝我放弃。“我不听你说的。”我直截了当。“你只用帮我把苟子黔所有比赛的决策数据都找到,剩下的我自己来做。”

“那我呢?”徐益生问。

“等着明天看比赛就好。”我说。实际上我也确实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在第一周他已经为我补充写了太多函数接口,即使我现在想加几个新的神经网络进去,我们的程序都不会出错。在他搭好的框架下,我可以任意驰骋,飞扬跋扈。

我回到了房间。距离我们的比赛只有不到十八个小时了。我已经有了一个任性而荒诞的想法。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无论如何都是一战,无论我尝试与否,失败都是最坏的结果。事情不会变得更糟糕了。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焦急异常,等待着魏建华发来的数据。按理说我们没有参加的比赛的数据对我们都不可见,但我不知道魏建华用了什么手段,他居然真的搜集到了跟苟子黔相关的所有对局,几十场比赛、上千个回合的决策信息密密麻麻呈现在我眼前。我给他发了一句谢谢,就切断了所有的通讯系统,锁死了房门。

我什么都不再去想了。我几乎是完全复刻了他的决策。对于那些无法复刻的,我再使用我们自己的算法,这相当于我要用苟子黔的决策去打他自己。我拿着苟子黔的数据,一个个往下写特判。如果对手的部分历史决策和苟子黔的数据中的某场比赛的对手的决策相一致,我就直接使用苟子黔给出的决策,或者给出一个更优的——如果存在更优的。我不断地往下抄着。

我知道我几乎是孤注一掷了。我手上只有苟子黔的几千条决策,这已经足够让我写一天一夜了,而这个数字和比赛中的决策组合个数比根本不值一提。也许我写下的特判,在比赛现场一条都用不上。也许最终我修改后的结果与一字不改的版本会毫无差异,也许我们依旧会惨败,但都不重要了。苟子黔是我唯一一个要打败的人,与此同时也是我获胜的最后一丝希望。

我一边写条件语句,一边计算矩阵去寻找更优的决策,一边紧紧盯着电脑右下角的时钟。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不断感到枯燥、乏味与无聊,那些紧密排列的数字让我快要爆炸。有时我根本不知道我刚刚写下了什么。我忘了这些代号代表着哪个决策,也忘了这一招会给对方造成什么伤害,我眼中只有代价矩阵,只有那些无边无际的if语句,以及象征着苟子黔的无坚不摧的几十分文档。我不知道白昼褪去,不知道黄昏降临,不知道黑夜将至。曾经,冬夜的所有冷与黑被这座找不见窗子的高楼隔绝开来,而如今,一切都是被我隔绝在门外。什么都与我无关。

当我关掉最后一份文档的时候我感觉有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滑出来。我盯着屏幕,双手感到僵硬颤抖。我按下保存键,在本地执行编译。没有报错。我于是把它和之前我的算法一起放进了模拟对局程序。我让程序开始执行,与此同时起身想给自己倒一杯水。但我的腿也疼得发抖,我扶着桌子才缓缓地站了起来。我把身体挪到了饮水机那里,我昨天晚上忘了启动烧水器,现在只剩下凉水了。我接了一杯,喝了一口,确实很凉,刺得我的牙也开始疼。但我还是一口气把水喝完了。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倒第二杯,然后还是选择了先把烧水器打开。我又缓缓挪到了桌子前面。我愣愣地看着电脑。我刚刚写好的程序已经获胜了。它打赢了我们过去的算法。

此时离四强争霸的最后一场比赛只剩半个小时了。我把新的程序提交了上去。

我终于感到困了。但我想看完最后一场比赛再睡。我甚至不愿提前去天梯和苟子黔比一场,这一次我想去现场看,即使再暴虐、再血腥,我也想看完。我的水还没烧开,于是我就坐下等,期望喝一杯水再走。我慢慢抬起手腕,在桌上投屏,重新连接了通信系统。我看到昨天晚上徐益生和魏建华二人发来的许多信息。他们不断告诉我尽力就好,让我早点休息,但我一直没有回应。我也看到了邓娇娇发来的信息。她说她昨天晚上来过,看我锁了门,最终没有打扰我。她说她等我完成今天最后一场比赛,并祝我好运。我还看到一起工作的同事的留言,他们跟我说加油,说要来四强争霸给我捧场。最后一条是苟子黔深夜发来的,他写道:周兄,万事顺意。

我又感受到了些许力量。我喝了热水,感到身体不再那么僵硬疼痛。我离开了房间,向礼堂走去。

路上我没碰到什么人。我太累了,所以走得很慢。我离礼堂越来越近,逐渐听到里面嘈杂鼎沸的人声。我打开礼堂的侧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人数远多于今年新进入乐园的青年人数。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我悄悄地走了进去。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我。

“周十九来了!”有人大声喊道。很多人转过头来看我,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很多和我认识的人都过来向我表达祝贺与鼓励,也有人对着我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最后还是徐益生冲过来把我拉出了人群。

“你怎么了?怎么这么晚才来?给你发信息怎么也不回?”他一连串问了好多问题,又担忧地看向我,“你嘴唇怎么这么白?”他很惶恐地问,拉着我的胳膊带我去我们的坐席。“没事。”我被他拽着走,很不舒服,“走慢点就好。”我说道。他立刻放慢了脚步,小声嘟囔着:“让你好好休息,你怎么就不听呢?”我不想再说什么,也无力再说什么。他扶着我坐下。我们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靠右侧,代表排名第二的队伍。我环顾四周,看见苟子黔坐在和我们隔着几个座位的左侧。他的脊柱虽然佝偻弯曲,但他努力在端坐,他瘦削的双手放在膝盖上,看上去有点滑稽。他看到我入座,转过头来冲我微笑。我试图在人群中找邓娇娇的身影。我在志愿者的席位上看到了她。她一直在看我,我们终于四目相对,我又在她眼中看到了那种盈盈的欢乐和温柔。我轻轻冲她点了点头,把目光移回台上。

巨大的玻璃柜已经准备就绪,我们两方的实验体已经在玻璃柜的两端站好。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苟子黔的实验体。他的实验体和他很像,身形矮小瘦弱,手臂瘦骨嶙峋,可以看见突起的青筋。我又看了看端坐在座位上的他,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第一排靠左的坐席只有他一个,看上去空空荡荡,而他就独自一人,就像一把被掰弯的坚实的骨头,硬挺挺地坐在那里。

比赛宣告开始。双方的实验体例行公事地迈步,鞠躬,然后准备出拳。苟子黔的实验体一拳打在我们实验体的眉心正中,刹那间就有鲜血从我方紧闭的眼角流了出来。我方实验体一个趔趄,没有摔倒,反手还击,一拳击在对手的右颊。我方又一拳打在对手下颌骨,苟子黔方一个右勾拳,险些打中我方的鼻梁。苟子黔方又试图掐住我方的脖颈,我方一掌劈在对手右耳下侧,逼对方因痛松手。双方愈打愈凶,常常有人被按倒在地,但总能在八秒之内打伤对方,从地上跳起继续战斗。苟子黔的实验体过于瘦弱,论力量总是节节败退,但身体敏捷异常,出拳快且准,让我方负伤严重。比赛过去了一分钟,我们的实验体的双眼和鼻子都已经在出血,鲜血沾满了他的脸,也沾满了苟子黔方的双手。但我们的实验体也更加高大、有力。在某个回合我们的实验体做出了让我意想不到的决策——他趁苟子黔方挥拳时弯下腰避过那一拳,然后一拳打在苟子黔方的胸口。我似乎是听到了肋骨折断的声音。顷刻间苟子黔的实验体身体一震,退后几步,然后猛然吐出一口血。但他依旧没有倒下。我方再次扑了上去,左拳打在苟子黔方的右肩,硬生生把他挥起的右臂打了下去。我方逐渐占了上风,周旋些许回合,终于找到机会,双手锁住苟子黔方的喉咙,把他狠狠按倒,膝盖顶了上去。苟子黔方在地上不断挣扎,手脚乱挥,终于还是没有击中我方。我方又一记直拳下去,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对手又打出一口鲜血。这时八秒已到,对战结束。

我们赢了。

我身后的观众全部站起来鼓掌、欢呼,一旁的徐益生和魏建华也紧紧攥着我的手。终于结束了,我想。我听着礼堂中震耳欲聋的叫喊声,感受到徐益生手心潮热的汗,大脑一片空白。我第一反应是去看苟子黔。他依旧端坐着,一动不动,目光凛然地望着前方。我突然感到有些对不起他,我觉得这掌声本该属于他。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比赛结束一般,努力挺直的腰塌了下去。他几乎是跌坐在了椅子上,双手无力地垂下,肩膀缩起,就像台上那个和他一般羸弱的身负重伤的实验体一样。

我太困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撑完了接下来的仪式,徐益生和魏建华架着我到了台上,我不知道这么就站到了颁奖台上。我们三人挤在小小的写着“1”的台阶上,某个有些面熟的领导走了过来,热情地和我们握手,在我们的脖子上挂上奖牌。徐益生和魏建华猛地举起我的手表示胜利的喜悦,让我差点栽倒。台下的掌声太激烈了,我都不知道领导和我们说了什么,我只能挤出笑容搪塞地点头。我被他们架着站了好长时间,直到前四强都拿了奖,几位领导声情并茂地讲完了话。

我终于可以睡觉了。我一边想,一边摇摇欲坠地往我的房间走,徐益生和魏建华在后面扶着我。我能感到他们有很多想对我说的话,但我实在没有精力去听了。我踉踉跄跄地走到了房间门口,一抬头,看见站在门口的邓娇娇。她还是用那双如夜色如水一样的眼睛看着我。我倒在了她的怀里,失去了意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来。我醒来时邓娇娇坐在我的床边,我的床头柜放着她的电脑。我想要坐起来,但我的头昏昏沉沉,并且饿得饥肠辘辘,比睡去时还要难受。她看到了挣扎着起身的我。

“你醒了。”她轻轻说。她从床头柜给我递过来面包和牛奶。“我听徐益生他们说你从前天下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辛苦了。”

前天下午?听她的意思我已经睡了很久。我含糊地答了几句话,说了声谢谢,拿起面包就往嘴里塞。吃了东西的感觉好多了。我的意识也逐渐清晰。我抬起头又看了看她,才发现她依旧穿着那条好看的紫色连衣裙。

我看到她的电脑屏幕上是猎户座的图像。让人眩晕的宇宙在屏幕上铺展,神秘而美丽。

“现在几点了?”我喝完了牛奶,问邓娇娇,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坐在这里看着宇宙。

“凌晨三点。”她说。

我点了点头。我还是很困,想继续休息,便劝她也和我一起再睡一会儿。

“别睡了。”她恳切地对我说,“跟我走吧。”她站起身来。

“去哪里?”我问道。

“广场。”她说。她把手放到我的手上。

我无法拒绝她。我听了她的话。我努力克服了困意,起床套上衬衫,准备出门。

“再穿一点,现在是冬天。”她说道。

现在是冬天。我又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我们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我从来没有向她说起过那件事情,因为我没有找到过窗子,所以我始终怀疑那是我的梦。我听了她的话,找到了一件最厚的西装外套穿上。她从我的门背后取下她挂着的衣服,也是一件黑色外套。

“走吧。”她说。

她牵着我的手,沿着长长的走廊继续走着,然后走下幽暗的楼梯间。深夜中走廊和楼梯的灯全都熄了,只有夜灯发出深黄色的光。我又想起那一天的场景,想起她摇曳的腰肢和忽明忽暗的影子。如果那天是一场梦,那么今天也必然是一场梦。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跟着她一直走一直走,绕过礼堂,绕过一楼大厅的巨型雕像,我们推开厚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

外面下着大雪。我半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寒冷。寒风肆虐在冬夜中,推搡着我们,将雪花吹得到处都是。外面只有一盏灯,灯下巨大的雪片疯狂地翻飞,夹杂着冰粒,狠狠地打在我的皮肤上。邓娇娇牵着我一直走,她的手逐渐开始发冷、战栗,但她没有减慢脚步。

“你想带我看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参宿四。它要爆炸了。”她简短地说。

“什么?”我问道。我想要停下脚步,不敢相信。“什么时候?”

“六百四十年前。”她说道。“这是我们与它的距离。”

她不再向我解释什么,只是倔强地牵着我继续走。我们绕过了高耸的大厦,终于走到了广场上。她在广场边缘放慢速度。

广场上已经站了很多人。过大的风雪与漆黑的夜让我看不清周围,我只能借着朦胧月色勉强看清一些东西。她牵着我慢慢往广场中间走,我不断试图辨认周围的人。一些熟悉的面孔在我面前闪过,又被雪片遮住。我看到了站在远处的陆主任,也看到了火车上认识的男青年,看到了一起工作的人,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望着天空。最终我看到了苟子黔。他站在广场的最中间,他的脖子向前弯曲,但他还是努力抬起头看着天上。他依旧像是一把掰弯的骨头,他的白衬衫歪斜的挂在他的肩膀上,寒风吹得他不断发抖,似乎下一秒就要将他吹倒。我仍旧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这样站着,我想转头问邓娇娇。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亮了起来。

我立刻抬头望向天空。在月亮的对岸似乎又有一颗月亮在逐渐形成。它的光芒从一颗很小的点开始逐渐扩散,愈加明亮,清冽绚丽,逐渐比月光还要强。它一点点变大,一点点照透天空,照到地上来。我终于看清了邓娇娇的脸庞。雪花落在她的眉毛和睫毛上,让她的眼睛开始颤抖。就在她眨眼的刹那,雪突然停了下来。冷风吹起的雪片顷刻间落回了地面上,天空撒下的雪片又收了回去。我看清了整个广场。它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大雪上站着许多的人。所有人都抬头望着天空,望着那个新的月亮,望着爆炸后成为超新星的参宿四,也被它的光明所笼罩着。超新星将冬夜照得如白昼一般。我终于明白了邓娇娇的话。它的光芒在宇宙中独行了六百四十年来到这里,以照亮我们冬日的夜空。这像幻觉,像梦境,像我童年时空想出来的世界,像邓娇娇口中的莫斯科,像一个遥远的新宇宙。猎户座的手臂将幻灭,而在这之前我们将拥有明亮寒冷的白夜,拥有两个美丽的月亮。我们像是自发地站成了某个具有仪式性的队伍一般,我们簇拥在广场中央,呼出白色的雾,冷风裹挟包围着我们。但黑暗已经被驱逐了。我们站在白色的冬夜中,就像风中摇曳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