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夜行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来这里。2019年的寒假我来过一次,也是夜晚,当时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六点多才坐地铁出发,没逛多久,为了赶地铁也就匆匆忙忙离开。那次我走到商场门口时看着这栋建筑的外立面,就觉得它几乎跟西安一模一样。可当时我刚刚从西安回北京,也将在数日后回到西安,我没什么思乡的情绪,也并不盼着什么。

今天我在黄昏时出了地铁,走到广场上,人并不多,道路竟显得有些空荡。我站在马路边看了看几栋高楼和道路另一侧的居民楼,这时日光已经褪去。而等我再从商场中走出来时,已经彻底是黑夜了。

我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先走路,至于走到哪里再乘地铁并不重要。徒步对我而言已是家常便饭,夜间的徒步尤是。我的左手边是错落的建筑,大部分高不见顶又一片漆黑,我走在楼下面,冷风毫不犹豫地吹过,我却感觉到一种庇护。大望路连着建国门大街又连着长安街,我一路走下去路名变了许多次,但路始终是这一条——始终宽阔、明亮、车水马龙。来往的人形形色色,烟味、香水味、酒精味也随着他们的脚步急促地飘过。街上还有一种树木的味道,始终在空气中萦绕不散,粘稠厚重,却让我感到陌生。我分辨不出也完全猜测不到这是什么植物,可我又觉得也许我曾在初秋的北方城市的古寺中闻到过这样的气味,当然这大概率是我的错觉与臆测。街上的车开得极快,街对面则显得分外遥远。我看不清对面有什么建筑,并觉得太宽的路只会让人徒增对自我感到渺小的胆怯。可在这样的时刻我又感到亲切,我总想到故乡,城西南侧,同样也是这样的高厦与大路,炫目的霓虹灯从我童年的记忆尽头闪烁至今。在故乡,我在无数个夜晚徒步在无数个角落,我常常走在那些幽静的昏黄的小路上,月季或紫叶李花飘落满地,周围弥漫着别人家屋内柔和的灯光。唯有在城西南我总走在炫目的车流和灯光旁,我和我的母亲走在一起。我们不看地图,不看路牌,不辨明方向,反正无论走向哪边我们都走不出西安城,也走不出夜晚。父亲往往把车停在几条街外的停车场,我们总在他觥筹交错毕后一起回家。在汽笛声和风声中我和母亲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而在人潮中和黑暗中我们却能毫不费力地辨认彼此。我相信一座城市的夜晚和白昼是不一样的,街道会在太阳落山后悄悄变化,因为每当我白天重新踏上那些道路,我总无法判断自己是否曾经到过这里。可我也坚信我与母亲走过这里的几乎每一条路。我们缓缓地步行,累了就在街边的小店歇脚饮茶,加点简单的小吃。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温暖的,不论是尖锐的风还是骤降的雨——我人生中前18年里见过的最大的暴雨就发生在这样的夜晚。

北京的朝阳区与西安的高新区并无什么相似之处,只是当我踏上这太长太宽的长安街,我的回忆就会把我以及我的周遭,通通映射到不甚遥远的往事中去。世界上的路总是太多又太迥异,但被放进至回忆中便会愈发相似起来。因此当我穿行在北京的夜色中,我的前方是路牌、车灯和高大的桥梁,我就会想到曾经我在这里走过的路,隆冬中我赶路时急促的步伐与慵懒的心绪;然后一并想到过去的许多年我走过的太多相似的路。有几个瞬间我无比庆幸自己此时此刻的孤独,就因我吝啬到不愿和任何人分享、也不愿意任何人打断回忆中骤然闪现的吉光片羽的温存。

我从来不指望黑夜能带给我什么。我曾渴望能获取从现实生活中片刻的逃离,但实际上现实的忧思与怯懦都不可能因为某个夜晚而消失。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离故乡这么近,却又这么远,近到母亲仿佛就在我的前方——我只要小跑两步,就能跟上她,拉住她的手——却又远到除了隐于云雾的残月,竟再无旁物可共享。

我看到路边的电话亭,突发奇想,走了过去。电话机的外壳已经老化掉漆,按键也生了锈,我辨认出插卡处斑驳的字样,大意说可以使用一卡通。我的包里恰好有一张早已置弃的卡,我将它取出,插了进去,摘下听筒,灰色的屏幕竟然亮了起来,绿色的光一闪一闪,几行字模糊地出现,我的卡读取成功了。我下意识地拨了母亲的电话,试了三次才打通。屏幕提醒我被扣去了一毛钱,我还有五十九秒的时间可以说话。我告诉母亲我正在长安街上的电话亭里给她打电话,我只能说一分钟。我不记得我还讲了什么,只觉得那一分钟如电光火石般瞬间流逝了。我把听筒重新搭了回去,取走了我的卡,屏幕也灰了下去。我好像终于弥补了一直耿耿于怀的某种缺憾。我读过的书告诉了我在异乡用公共电话打给家人是什么体会,但我从未亲自完成过这样仪式般的举动。我第一次离开家人出远门已经是十四岁,那早已是一个电话亭成了摆设的年代。我的童年赶上了一个时代的末班车,可这也导致了有太多事情我没能亲历,并只能将些许的道听途说留存在记忆中。

这些年我才慢慢地意识到徒步是唤醒甚至重温回忆的方法,譬如今夜,某一刻我真的以为我回到了数年前,拥有了那时的夜晚、街道与那时的纯真。某一刻我真的幸福得快要流泪,我感到我是鲜活的、清晰的,我自己是,我所有的回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