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北京记

十二月份的时候我给母亲买了一条手链,由于比较贵重,我一直亲自戴着,准备见面后给她。学校还发了一个本子,我本想寄给她,但当时西安快递已经停了。直到今天,我从北京坐高铁到太原,又从太原坐动车,直到天黑,终于抵达了西安。

今年我的学期破天荒早早结束,12月29日是我的最后一门考试,本想趁早回家——我的父亲一月上旬过生日,几年来,我几乎不曾陪他度过这一天。疫情爆发之后,我回家的计划也只能一拖再拖。留校的半个多月,我一直在消极度日,并总在感到无法忽视的孤独。每天我都在给各级防疫指挥部打电话,虽然总是打不通。在毫无盼头的生活中,弹钢琴的时候我能暂且振作一些。直到临行前夜,我都不知道返乡政策到底是什么。我又在深夜难以入睡,一边写着凌乱的文字记录迷茫的心绪,一边提早做好第二天清晨被告知不能回家,或刚到车站即被遣返的准备。

由于西安的“过郑州即强制隔离”与“行程码带星号即强制隔离”等政策,为了多谨慎一点,我绕开了郑州,去太原倒一次车,并把手机开了七个多小时的飞行模式,只是希望别出任何意外。这些年,我早就熟悉了北京到河北到河南再进陕西的路线,沿途大概的景致也都记得一清二楚。但我很多年没去过山西了,甚至不曾途经,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初中毕业,学校组织了一场去北京的夏令营,从北京回西安时,为了省钱,选的就是在太原中转的这条路线。今天在太原车站,我还能立刻将它和记忆中的场景对应起来:2015年这里是怎样,有什么店铺,哪个同学曾站在哪个位置,等等。没法玩手机,我就看着大屏幕上面的列车信息,我要乘的车开往成都,而直达西安的几趟车全都标着“停运”。上车后,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外面的景色,在临汾靠站时,夕阳草草了事地完结了。汾河平原上方的黄昏和华北平原似乎并无差异,无非是橙红色的云,粗糙的铁路,枯树干草远山。黄昏褪去,此后便是黑夜。

读了很多年海子,但直到今天,我才好像终于亲身明白了什么叫「千辛万苦回到故乡」。可我真的想回去,哪怕只是“将一个本子送给母亲”这一理由,都能支撑我坚持不懈地打那些永远忙线的电话咨询返乡政策,并不断改签、退票、重新规划路线。因此,当这趟驶往成都的火车经停西安,我迫不及待地跳到了站台上,望着不远处的站牌,我想,我似乎、也许、大概是平安无事地成功回来了。

释然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关掉飞行模式,手机开始不断接收消息,我打开微信,准备告诉父母我已到站,但也立刻得知海淀多了一个确诊,下午五点多通报。我在一瞬间目瞪口呆,当即有些震惊甚至绝望,站在站台上,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回家还是回北京。母亲开始给我打电话,我们聊了两句,她开始滔滔不绝地和我分析所有可能的情况,譬如被遣返,或被隔离,或者怎样怎样……在诺大的空荡荡的车站,我站在一块巨型二维码旁边,觉得一切都挺像个笑话。我实在没算到这一层。我说我还是先出站吧。我出站后做了核酸,然后继续站在车站不知该去何处。

我已踏足西安的土地,北京应该是回不去了,而我即使成功离开了火车站,到了社区,恐怕也面临着被带走集中隔离的下场。我更担心牵扯到家人,如果我们家因我被封,我便是真的罪大恶极了。在短暂快速的思索后我还是准备打车回社区。不论今夜在何处度过,我总不能就这样站在火车站。

西安的冬夜清澈又沉静,但路上我也无暇看风景,被无奈和绝望充斥之时,我不停地给各个部门打电话,汇报个人情况与行程;甚至连学院都在联系我,质问我为何非要回去。我一路上都在解释、汇报情况,以及应付着路上查核酸的交警。我给他出示校医院的检测报告,对方还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报告?”“这是北京的核酸报告。”我连忙说。“中央的。”

出租车从北三环外开到了南三环外,在我打电话的间隙,司机会见缝插针地和我攀谈几句。我到了小区之后,站在巨大的铁门下方的巨大台阶下,不敢往前,也不敢往上。门后有几个身影出现,为首的是联系我的物业工作人员,后面似乎是几位下沉干部。“上来吧,”他们冲我喊,“先进来再说。”我从台阶走了上去,那位工作人员拿着酒精喷壶把我全身上下、连带着琴盒和行李箱都喷了一遍,然后打开手电筒,让我借着光填写各项信息。他看着我填完,对我说:“回家去吧。”

父亲来接了我,那位工作人员陪着我们,说来好笑,我甚至不知道从小区门口到家该怎么走。他们两个交谈着,小区里住户还很少,窗子大都暗着,月亮却明亮而清晰地悬挂着。我看了一路月亮,跟着父亲走到了家门口。晚上九点我吃了晚饭,从手腕上摘下了那条手链,戴到了母亲手上,也终于把那个没拆封过的本子放到了家里。我仿佛如释重负,无论如何,此趟回家的最重要目的我已完成了。

我仍感到无法描述的荒谬,千算万算,调整日期,避开郑州,去山西而非河北换乘,开了一路飞行模式,但下车开手机就看到海淀确诊,我觉得这实在是难以想象的。可也就是在我早已习以为常并厌倦了荒谬与意外时,在一整天的颠沛和不安后走进家门,我觉得是有一些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我已对这座城市失望至极,我知道自己18岁那年的逃离是绝对正确,也知道即使今夜我安然睡去,明天、后天与接下来的许多日子,我仍要继续和懒政、苛政与荒唐的防疫政策继续斗争,可就是在我感到无聊透顶的一切生活之中,确确实实有着某种从未消失过的力量。这样的力量绝非“热爱生活”、“怀揣希望”这种早被滥用的辞藻,也绝非“明天会更好”这种早被滥用的骗局,而是深入扎根在生活之中、对美好切肤入骨的渴望。你明知道明天不会更好,也明知道自己或将面临着更糟的判决,也明知道希望与期待早就被消耗殆尽,但你还是愿意去生活,并渴望从中获取到哪怕只有片刻的确幸与温暖,并将这些片刻永远存放在记忆中。比如说,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出北京的冬天,那些未曾预料的意外、那趟辗转的旅程、那些惶惶不可终日担心被带走隔离的日子,这一切可能早被我抛掷脑后,我能记住的,也许就是一个艳阳高照、刮着大风的清晨,我听着柴可夫斯基的第五交响曲,提着小提琴和行李箱,像个胜利者一样往学校外面走。

2022.1.15-2022.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