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于时间的诗歌(其一)

(致母亲,虽然不是为母亲而作。)

我没有准备开场白。请你原谅,
距离我不得不为你写诗还有很远。
请你原谅,我始终无法失去后再回忆
那些逝去的黄昏,逝去的夜晚
你开怀的大笑,你眯缝的双眼——因此,
早在它们逝去之前,请你原谅
我不得不为你写下没有开场白的诗

今天晚上
我看到止息的风,你知道吗?
我突然想起你,两年前
农历二月的春天,我们围坐在你身边
为你准备简短的晚宴,我为你倒上
刚刚盖住杯底的酒
是的。希望你原谅我,很久以来,我都
只能给你倒上这么一丁点酒,而也是此时
我想起无数个夏日傍晚,你送我走到车站
暮色温柔,我扛着塑料袋,坐到车上
夏日的风甜得就像我最后的半杯果汁
于是我隔着窗子递给你。“快喝吧”,我总是
这样悄悄地对你说。公交车开走,
暮色温柔。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一场离别。

我不擅长回忆。没错,回忆苦难
只是重温终结的失落和哀伤
可回忆幸福与爱?你知道吗,
我不敢,我不敢触碰,不敢倾诉
我总是沉默,我也怕你误解我的沉默,
可除此之外,我一无所长。我沉默地看着你,
沉默地将肉塞满在你的碗里,沉默地
倒上浅浅的酒,沉默地
数着我们坐在一起的每分每秒,然后
沉默地再去逃避。我能做的还有什么?
你赠我的题字,干涸的墨,那遒劲的笔迹
和早已撕烂的枯黄的纸,都彻底成为过去。
观花,你对我说。那个夏天,惠风和畅
你让我去观花,可你知道吗?
那是我第一次从墨水间看到时间的流逝。
迄今为止,我都不愿接受时间真的会流逝
当我想起你的字,想起你的观花。

我不知你是否孤独,不知当你缓缓走在
我烂熟于心的窄街时,是否
会想到我们的旧屋,野蛮的月季花和丝瓜花,
甚至早在我出生之前,某个水库或农场边
你曾暂居的旧屋——我的母亲曾告诉我,那里
有吃不完的鸡蛋,高长的野草,四方的蓝天
你是否也会回忆?你是否也会忘却?
你是否也有烂在心底的秘密,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也曾打探你的过去,你走过的路,甚至是
你的童年、家宅、战争年代的炮火和炊烟
你如何从西北到西北,从黄土到黄土,如何
为一个仓促的时代盖起广厦
“我们大都生活在故事结束之后”,如今,
夜色落魄,我也不得不对你这样说。
在那个时代落下帷幕之后的许多年,
我也曾企图一窥
你的过去,即使我认不出你走过的路,
夜色落魄。那一夜,只有蓝色降临在土地上

关于过去,我希望你永远不会遗忘,
那些鲜花,炊烟,城南尽头的小广场,
我希望我的童年永远属于你。你知道吗?
求求你,不要遗忘我,不要遗忘
你第一次看见我时,我是朝你哭还是笑,
不要遗忘我第一次呼唤你,不要遗忘
在月季花包围的矮楼中,你切过的水果,
放过的电影,还有你的小床上
曾吹过的风和洒过的星光,不要遗忘
2007年你的隐瞒,不要遗忘
我穿着旱冰鞋风驰电掣,摔坏了水晶项链,
你如何牵着我的手回家
不要遗忘我们在余震中逃跑,
不要遗忘我们抓过的飞蛾和麻雀,
不要遗忘你给我写的第一句话:你说我
“小说写得不错”,时至今日,我都在
幻想着成为一个作家。
这是我全部的童年,它属于我,也全部
都属于你。

许多年前,我的母亲曾在城南一条小路上晕倒,
当她醒来时,你就在她的旁边;
许多年来,我也曾短暂地昏迷又苏醒,
失去知觉的片刻,我看到
模糊的童年,世界柔软而温暖,
你知道吗?这两天,有几位科学家说[1]
人在濒死时,会看到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我希望他们说的是真的。只要这样,
你就能看到我,而我也能看到你,
我希望我不是现在的我,我不会
对着你沉默不语,不会偷偷地
把酒或者果汁塞到你的手里
我希望我们看见新世纪初——我的童年,
没有瘟疫,没有战争,没有疾病,整个世界
和我们的生命一样欣欣向荣,幸福与爱
永远属于我,也属于你

2022.3.3凌晨


[1] https://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nagi.2022.813531/fu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