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结束在上个夏天

好日子结束在上个夏天。他是这么对你说的,
当然,他的回忆停留在不知多少年前
或者对于他而言,夏天再也没有发生过。

无所谓了,你想,人们就是这样活着,
记忆偶尔清晰,但大多数情况是淡去,直到消失
至于什么上个夏天?你不记得了。一如既往地关灯,
帮他洗了杯子,整理茶叶罐和酒瓶,
舀一勺米,放进院子的石台上。这都是例行公事,
鸟儿从来没有来过。没有燕子
啄食你的米,或在你屋檐下筑巢,从来没有。
无所谓了,你想着,然后开始试图
回忆所谓的上个夏天。

要问我吗?我没法向你解释。
你想找的夏天已经消失了,很多年前,就在你熟睡,
或者剪去长发,或者被猫咬伤,或者什么
迷失在大风大雨冰冷星光的短暂的夜。
不要沉溺于那些美好的词语。我劝告你,
你的风筝和麦田只属于记忆——你知道吗?上一个
夏天结束之后,他们绞烂风筝。碎片被埋在土地里,
而土地——我也不知道麦田的下落。这些年
我跟你讲起过吗?我也曾有我的麦田:
一条嘈杂的城中村,挤满菜农,米店,粮油摊,
卖戒指和钱包的小贩,盗版书商人推着三轮车叫卖
宽阔的十字路口,我总被夕阳蛰得睁不开眼
直到现在我左侧仍是南山的灰影。夕阳坠落,
我回家去了,早在夏天结束之前。

好日子结束在上个夏天。我也对你这样说,
我也曾希望唐朝的南城门拔地而起,在这片
安静祥和而沉默的时代废墟之上
取代十字路口,取代支离破碎的村庄,取代一代人
当然也包括我自己。可是如今,
你看,我的童年
已经变成夕阳下寂静的广场
钢铁铸就的五洞城门,立春日的风筝
当他们建起广大而清晰的历史,模糊的,
只有沙土堆砌的微型城墙
与你的记忆

至于麦田在何方?亲爱的孩子,你不需要
知道什么地方有麦田。你当然还记得他如何
驱车带你一路之上,直到山腰,再拉着你的手
直上山巅。那都是夏天之前了,他给你采下青麦,
或者裁下柳叶,做成口哨,抓捕幼蝉,再或者
让你从摇晃的自行车上摔下,再或者
从峪口的激流中把你救出。那都是很多
很多个夏天之前的故事。那时你并不会感激与抒情,
作为回报,你选择劣质而蹩脚的谎言,譬如说
当你蹲在操场上哭泣,却决定
告诉他地震从未发生,你也从未
惊惧地跑下楼去,从未忐忑不安,从未担忧死亡。
你当然还记得那个夏天你们在城郊度过,
无穷无尽的夕阳,鱼塘,竹林,而你总望着星空,
等待着下一次余震的到来。那时地震是你感受过的
唯一的灾难。流离失所和死亡,一个漫长的
苦难的夏天,这是你所能理解的一切,
并很多年活在余震和逃跑的阴影之中。
以及麦田。你总想提起麦田,在地震之后,
夏天结束之前,你将多少时间,铺洒在
绿色金色的田野之上,麦芒锋利,日光刺眼

可是如今?你看,就是这样。余震早已结束,
你的麦田伴随山火与记忆一同毁灭,我能展示的
只是一枚仍未褪色的硬币戒指。我的墙壁上
再也没有蜗牛爬过,我的后院也不会
长着夜来香和野薄荷,不会有石桌石椅和塑料帐篷,
也不会有穿过玻璃窗的日光,叮叮咚咚的风铃。
这一切都结束了。那个夏天你曾问过我末日在何方,
或者何时。你看,日光正在褪去,你还拥有什么?
在结局布下的阴影里,你继续生活着。已经十年,
这是否是你虚构过的结局?你看,日光逐渐沦陷。
这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黑暗中的酒精、烟头和叙事诗
风吹过锈迹斑斑的铁门,在禁锢和忍耐之中
我只是偶尔,想起十年前的午后,一点残损的光线
作为诱饵,将我拽向回忆或梦的深渊。你看,
日光已经倾颓。你可曾幻想过
黑色的风,当它迫使你想起已经消失的一切,
回家路上坍塌的路牌,秦岭和夏天的边境线

而上一个冬天刚刚过去。
(空旷的白色原野上,我在一片死寂中回家,
湮灭在火车角落中的恐惧,忍耐质询,
然后聆听、接受或撕毁谎言,并被其贯穿。)
2022.5.14 凌晨